我参加敢死队前后的回忆 / 江琴荪

我是淮安府山阳(今淮安)县人。1908(光绪三十四)年夏考入江苏省陆军小学堂第四期学习。

清廷自八国联军侵入北京被迫签订“辛丑和约”之后,不得已采纳维新派人士的主张,推行“新政”,预备立宪,同时废科举,办学堂。江苏陆军小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起来的。这是清末建军制度上的一种全国性的设施。它模仿当时德国和日本的做法,由各省办陆军小学,就基本学术科训练三年,毕业后升入陆军中学(光复后改为陆军预备学校),两年毕业,进入部队为入伍生半年,然后选入国立保定军官学堂按步、骑、炮、工、辎五个兵种再受训两年,毕业后派充新军下级干部。当时清廷在全国只准编三十六个镇(等师)。这三级陆军学堂内部的组织和设备均极完善,而训练和管教又非常严格认真、颇有一点朝气。

陆军小学,因为是新创办的官费学堂,待遇甚优,学生除供膳食(六人一桌,每桌四菜一汤)外,服装也是全部发给,呢料制服,还有一套哔叽的,外出时穿。每人每学期供一双定制皮鞋,书籍文具也是发的。另外每月每人还发零用钱八钱银子(那时一两银子可兑换有眼的制钱一千四、五百文。买一块大芝麻烧饼仅需三、五个制钱。三个制钱可买二个鸡蛋)。生活待遇是比较优厚的,加之将来升学、就业都有保障,所以报名青年极为踊跃,全省不下千人,而录取名额仅一百三十名,因此学堂对考生要求亦较高,必须具备旧制高中毕业程度,由原县考试及格、保送,旧府属首县(如山阳)有两个名额,其他各县只有一个名额,竞争性是相当大的。

我们在陆小的最后两年,革命的爆发已有山雨欲来之势,各地都在密谋起事。南京革命党人与驻南京的新军第九镇(等师)第三十三标(等团)中思想进步分子往来频繁。

当时担任标统的是著名革命党人赵声(字伯先、镇江人),担任管带官的有冷遹、柏烈武、伍崇仁,杨韵珂、江来甫等。尉官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开始接受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影响,立志推翻满清,为创立民主共和而积极从事革命活动。

当时南京陆军中小学生看到《民主》、《民呼》报纸鼓吹革命,再对照“扬州十日”、“嘉定屠城”的惨痛历史,更激发了仇满思想。那时两江总督张人骏、江宁将军旗人铁良对陆军中、小学生控制甚严,只要发现是革命党就有杀身之祸,甚至株连父母。辛亥(1911年)十月,武昌义旗高举,各省纷纷独立。陆小学生更是情绪激昂,欢呼雀跃。不料为将军衙门侦悉,竟将炮口移对陆军中、小学堂(中学在小学左后方,相距约50米)。在革命形势迅速发展全国震动的情况下,两江总督张人骏担心第九镇官兵暴动,以旧绿营“辫子兵”头领张勋守南京,并将新军第九镇移驻距南京六十里之秣陵关。陆军中、小学堂停课,勒令学生各回原籍,不准在南京逗留,违则开除学籍,以乱党处治。当时陆小学生多为清室文武官员子弟,受父母约束,不敢不乖乖地离校。可是也有一些“初生牛犊儿不怕虎”的学生,如韩德勤、曹笑萍、郭大荣、江琴荪等自发地联络志同道合的同学将近三十余人,密商同新军联系的准备工作,其中有松江钱大钧、上海杨裕鸿、广东欧阳驹;三期生宿迁郭大荣(后任蒋介石副官长)、杨州朱棠(后任镇江要塞司令)、孔庆桂(后任炮兵司令)、山阴章坚等。还有陆军中学二期生曹笑萍,涟水朱宗玉、清江浦方鹏举等。由江琴荪先向任新军第三十三标第一营管带江来甫(琴荪之父)透露并要求协助,又得到该标同盟会负责人冷遹积极支持,欢迎参加该标敢死队又名炸弹队,随同新军第九镇于1911年9月17日夜在秣陵关起义,脱离清室,攻打南京。我们这几十名学生开始走上了革命征程。标同盟会密令学生日夜赶制炸弹,由于学生懂得一点科学原理,一说即通,一学即会。炸弹为九公分高,直径为七公分,中间插一铁皮管内装配制的炸药,铁皮管外围安装碎玻璃片,再加盖密封。这种炸药携带便利,威胁性大,杀伤力强,又易于命中,在战场上投掷,步兵可以借烟幕前进,便于接近敌人。这是当时清窒绿营及巡队营所没有的武器。

当时第九镇统制官徐绍桢将步兵第十七协所属第三十二标、三十四标、马队第九标、炮队第九标、工程兵第九标、辎重兵第九营以及宪兵营编成一个战时混成协。调镇司令部正参谋官(相当于师参谋长)沈同午(日本士官生)为总指挥官,指挥夺取雨花台,作为进攻南京的据点。当时作战部队分为三路纵队:右路向通济门进击,左路向汉西门进击,中队直薄雨花台。进城后即分兵从下关渡江,占领浦口。作战的布置既定,统帅的信心尤其坚强。我们学生敢死队,配备充足的炸弹,仍隶属第三十三标第一营(营长江来甫)为中路前卫,协同先遣骑兵队抵花神庙附近。张勋部署在雨花台的守兵以重炮轰击,因射技低劣,炮弹多落在牛首山附近,除先遣骑兵队长阵亡外,我们官佐士兵毫无损失。三十三标标统伍崇仁(原第一营管带提升)率部猛击雨花台,敌弹如雨,全标敢死队(包括学生敢死队)集中使用,由同盟会员汉某统一指挥,时值午夜,匍匐前进,挺进雨花台南麓二百米处。这位汉指挥官脱去上衣,骂不绝口,表现出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的精神。敢死队一面向前跃进,一面投掷炸弹,守兵已呈动摇之势,我军在弹雨中奋勇攀登,徒手夺得机枪两挺。这时每人所带五粒子弹均已射完。后援又没能及时跟上。敌主力新巡防营统领王有宏亲自率兵增援,形势逆转。

天还未亮,总指挥沈同午命令乘大雾先由曹家桥陆续退集镇江整休,准备反攻。在初战不利的情况下,各部队伤亡不大,学生敢死队竟无一伤亡,标同盟会极为誉扬。

新军第九镇退至镇江,经统制徐绍桢组合江浙联军(即苏州、浙江、上海并一部分粤军黎天才部,以及不愿为清廷效命的海军舰艇十五艘,连夜驶抵镇江归顺革命军),同时上海同盟总会通过苏州、浙江己光复省市推徐绍桢为总司令。上海至镇江水陆交通线均为民军控制,弹药由沪兵工厂源源补给,声势壮阔,士气大振。总司令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决定浙军任中坚攻紫金山,苏军攻南路由句容挺进雨花台,粤军攻北路抢占乌龙山、幕府山两炮台,镇军攻天堡城。另派柏烈武所率淮军和徐宝山所率扬军协助进攻浦口,海军担任江防,总兵力约二万人。学生敢死队仍配属三十三标攻打南京以竟全功。同时上海同盟会派吴淞军政府所属女子敢死队(又名荡宁队)五十名战士开来镇江,以配属镇军参加战斗。先是张人骏、张勋、铁良依靠南京城垣坚固,城内有清凉山炮台,城外有天堡城、乌龙山、幕府山、雨花台、狮子山附廓的炮台,易守难攻。尤以乌龙山前临长江,幕府山离城较近,火力可以控制尧化门阻我进攻部队。在里应外合海军协助的情况下,由粤军黎天才所部六百人,浙军管带金某乘夜间奋勇袭击,先后占领乌龙山、幕府山两处炮台。喘息未定,联军用火力封锁仪风门、太平门并对城内张勋指挥部——北极阁、两江总督衙门等处轰击,炮声震天,联军士气旺盛。同时联军总部加派镇军一个标,固守两处炮台,以防敌军回窜。这时我镇军第三十三标标统伍崇仁率部先于龙潭与敌激战半日,消灭敌一个营,占领龙潭后,士气更壮,直至天堡城下。敌失去乌龙、幕府之后,对天堡城增援计有重炮十多门,派主力王有宏扼守。因为天堡城耸立在紫金山西峰,怪石嶙峋,居高临下,瞰制全城,地势险峻,屡攻不下。伍崇仁召集江来甫、杨韵珂、张郅昌三个管带紧急决定:一、二两营由伍标统率领从正面仰攻,第三营率男女敢死队员一部由张郅昌管带率领向紫金山背后攻打南端,一部由督队官(等副营长)彭笑潮从紫金山山峰攻打天堡城东侧,规定在夜十二时开始行动,并令各营管带将表对准,限拂晓后完成任务。我们学生敢死队与吴淞女子荡宁队均分割使用。张管带、彭督队官分别命令韩德勤、江琴荪:敢死队员千万不能脱离指挥掌握,听候命令行动。因为面临强大敌人,又当深夜,只有革命热情,缺乏作战经验的队伍,是很容易遭受敌人暗算的。是夜大雨如注,天佑革命党人,正是夜袭的大好机会。我们从正面开始仰攻,两支队伍冒雨从紫金山背后猛击,炮声震耳,可是在深夜大雨滂沱之际,多不命中。我军炸弹声、机枪声、冲杀声,从山谷中回响,此起彼伏,格斗达五小时,仍然相持不下,双方浴血争夺,伤亡均极惨重。天将拂晓,雨势更大。我军已接近敌阵,重炮失效。又用密集火力,前后夹击,烟雾弥漫,实行肉搏,终将敌统领王有宏击毙。浙镇两军胜利地占领了天堡城,雨花台亦同时为苏军占领。敌人死亡极重,生者都被俘。我军杨韵珂管带不幸身中数弹阵亡,后来中山先生下令将天堡城改为“韵珂城”,以示悼念。这时海军亦攻占下关狮子山,南京城廓附近险要均为联军所占。张人骏、铁良躲匿在下关日本兵  上狼狈逃走。张勋率残部于深夜出汉西门北窜。苏军由雨花台进入南门,镇军进入太平门,粤军进入仪凤门。其余部队陆续入城,龙盘虎踞之南京终于胜利光复,为全国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共和打下基础,时在辛亥(1911)年十月上旬。

从九月十七日晚七时新军在秣陵关起义,配合江浙联军攻打南京不足一月,就摧毁清王朝在金陵的四十个营的顽敌,这足以说明革命将士团结一心、同仇敌忾,把推翻封建帝制看成是自己的神圣职责。

1912年元旦(辛亥11月13日)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林述庆为北伐军总司令,冷遹为镇军师长任右路指挥官,经浦口向徐州挺进,并以江来甫团为第一混成支队,经扬州肃清清江浦十三协变兵,协助都督蒋雁行整理部队后,沿洪泽湖巡视皖北盱眙县,在临淮集中与皖军柏烈武会师攻打颖州,与进攻徐州部队相策应。这时,学生敢死队除家住沪宁铁路线的钱大钧、杨裕鸿、欧阳驹等八、九人,由北伐军总司令部发给参战证书,另给每人五十元川资,准其自愿离队返家外,其余同学皆是扬、淮、徐三属人,由韩德勤等代表向林总司令申请编入江来甫第一混成支队,开往两淮,希望为故乡作出一点贡献。支队由镇江渡江过扬州与徐宝山都督联系后,沿运河进驻淮安。副支队长彭笑潮(老同盟会员)带领学生敢死队迳开赴清江和蒋雁行联系并代表林总司令向第十三协慰问,以观察革命情绪,了解一部分变兵抢劫淮安后,越过洪泽湖北窜的情况。变兵见我支队行动快速,放弃原计划改窜宿迁县,因此淮安幸免遭受灾难。学生队在副支队长领导下,通过蒋雁行和第十三协二十五、六两标,正副目(上中士班长)进行摆家常式地漫谈,毫不隐讳地给他们指出:十三协广大的士兵和尉级军官都是徐淮一带的知识青年,富有爱国热情,内部又有同盟会组织活动,但他们是从北洋新军中分出来的一支部队。标统、管带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袁世凯,对民族、对国家的观念极薄。虽然响应武昌,南京、镇江起义的行动比较迅速,但在心理上无重心。标统、管带竟然有的逃亡。当然也有对革命积极热情的,如辎重营队官赵某、二十五标掌旗官龚某(掌握一标标旗的尉官)大胆共商发动起义的大事。第二十五、六两标苦无信仰素著的领导,大军虽然入城,群龙无首,缺乏统一指挥,又受坏人引诱、勾结一部分约计不足千人,乘机伙同抢劫。这是使人感到惋惜、遗憾的。当对,社会混乱,人心不安。支队为避免误会商得蒋雁行同意由先父江来甫率部进驻黄河滩营房并帮助蒋雁行将所部资历较深的中级带兵官提升充实。借以稳定军心。同时把学生队分成十个组,每组三人,手持目旗,宣传推翻满清、实现民主共和的伟大意义,特别是对于男子蓄发、女性缠足的民族耻辱和封建毒害,给予深刻的批判。听者都为之动容。我支队见十三协确是北伐的一支劲旅,主要缺乏革命的统兵将领,即密电林总司令报请大元帅府改番号为第十九师,派孙岳担任师长,率领北伐军向徐州推进。

学生敢死队在随第九镇三十三标光复南京以及挺进两淮地区,均作出了可喜的贡献。但由于学生家长函电交驰纷纷催促回家继续读书,后由支队转发“参战证明书”和旅费,除江琴荪,曹笑萍二人已正式委为第三师第五旅团司令部(团长伍崇仁)少尉级军官,仍随支队北伐外,余均各回原籍,大家都热泪盈眶、依依不舍地分别。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于贵阳 时年九十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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