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程袖芙及其《旧红蚕馆诗存》 / 邵寄声

在漫长的封建统治时代,由于“重男轻女”、“男尊女卑”传统思想的影响,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广大女性从根本上被剥夺了学文化、受教育的权利。我们翻开中国文学史,历朝历代,能有几个女才子、女诗人、女词客?真是寥若晨星。再从我们淮安来说,据清代学者吴山夫(玉捂)在其所著《山阳志遗》卷四中记载:“吾乡闺阁中以诗名者,在唐则有吉(中孚)侍郎妻张夫人;在明则有潘马龙(知州)叔砀妻仲云鸾、张文学(即教官)芝阶妻安氏……安氏只传《秋日登状元楼》一诗,为吊沈祭酒坤作。”此外就很少见之于典籍了。清末民初,吾淮程袖荚女士名噪诗坛,在同辈女性中,堪称凤毛麟角,足以媲美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和她的思想境界能够紧跟时代潮流不断前进并鲜明地反映在她许多诗作中是不可分开的。

程莲芬字袖芙,原籍江苏省安东(今涟水)县。世居淮安府山阳县(今淮安市)河下镇。1868年农历6月出生于一个自由职业者家庭。父黼卿公以行医为生,无子,膝下只有二女,袖芙为次。年17与家住山阳原籍清河(今淮阴)县终日埋头于古文字学的诸生(即秀才)汪子旭(名黎庆)先生结缗,生有子女6人。1937年,子旭先生病逝后,两子又都不在身边,不得已迁居北平(今北京,下同),依其幼女汪荃就养。1951年1月病逝,享年83岁。

袖芙女士出身名门,其先世程爽林(名垲)、程凤衣(嗣立原名城)曾于所居河下曲江楼(园)聚大江南北名士耆宿会文其中,有“曲江十子”之称,风衣即其中之一。祖父程捷字彦伦,明经(贡生),著有《勉不足斋诗稿》,以文显,为程埈裔孙。祖母郑夫人(名苓),扬州儒官之女,能诗,旧有“红蚕馆”在河下竹巷街南,久圮,遗址无可考。1918年袖芙女士作《红蚕馆记》并以“旧红蚕馆”颜其居室,以继承家学,亦孝思也。

袖芙女士秉性坚毅,幼承庭训,熟读诗书,事亲至孝。于归后,侍翁姑如父母。有一次其姑患重病,药石罔效,袖芙女士于夜半默祷上苍,愿以身代并“割股”和药以奉。所谓“割股”就是把自己膀臂上的皮肉割下一块,连同药饵一起煎熬给病者服用,据云可奏奇效。这是封建伦理观念认为的一种最难得的孝行,在我国古代能这样做的人也不多见。因此受到当时人们普遍的赞扬。在今天看来,这当然属于一种缺乏科学依据的“愚孝”,表现出浓厚的封建迷信思想,完全不足为法。

袖芙女士一生待人以恕,律已以严。她曾说过:“予幼年尝闻吾父云,为人处世当着重一个‘恕’字,自然无怨。”又云:“使人能以责人之心以责已,则无尤矣。”她不仅身体力行并经常以之教育子女,因此深得乡里戚族称道。袖芙女士不仅长于诗文,史学功底亦深,著有《旧红蚕馆诗存》一卷。且“操家政治妇功极勤”(见顾诗注),尤精于刺绣,其所制牡丹花条幅,辛亥变革前曾在南京万国博览会上获奖。1911年子旭先生因病返乡,生活日趋困难,又设家塾教授邻里子弟,博取微薄的柬修金贴补家用兼以教育子女。因此袖芙女士在其《五十述怀》中有“勉将经史课儿曹,终日孳孳敢惮劳”之句,亦写实也。《旧红蚕馆诗存》(手抄本)共收近、古体诗包括少数几首词作约200首,其中绝大部分是作者迁居北平后由其长子玉笙抄录,只有《述怀长句》是亲笔手稿。按写作年代最早一篇当为《春郊即事》七绝一首,系其待字闺中年仅16岁时所作。

袖芙女士的一生,由于历经清末民初从军阀混战到国民党统治包括沦陷日伪时期直至全国解放、新中国建立这个时间跨度达半个多世纪的鼎革动乱的年代,在他的诗作中,都作了比较充分的抒发和反映,其中尤以针砭时弊、揭露现实丑恶的某些诗篇辞句,确也不是一般女诗人能够比拟的。综观《旧红蚕馆诗存》全部诗作,至少具有如下两个特点:

一是从格律方面看:袖芙女士不仅擅长一般近体诗的五、七言绝句和律诗,也常写五、七言古体和四言、六言以至八言以上的诗句,如《病中寄外》七古诗中:“吁嗟乎人生寿元金石固”这一句长达十个字,如此气势磅礴,实在难得。

二是从思想内容方面看:除一般吟风弄月、表现离愁别恨的少数诗作外,更多的是由于生活环境的不断变迁和亲身阅历渐深渐广的关系,在相当一部分诗句的字里行间,完全跳出个人生活的小圈子,充分流露出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情感,以及对某些令人发指的暴行大声呵斥,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如《和徐署芸孝廉秋兴》中有:“目击神州空满泪,珠还合浦倍关心。”原注:“欧战未终,某国借口亲善,秘订协议。近报纸宣称,某国已将青岛划在其新地图上。”

“病国求医无救药,点金乏术倍添愁。”“拯时雅奏补天功,亿万苍生瞩望中。”又如《和南屏湖隐纪事诗》中有:

“尽箧搜罗纳税钱,室如悬磬野萧然。愁怀未饮如伤酒,冷灶难温似禁烟。”“是处已虞榛莽伏,半天频见羽书驰。”

以上这些诗句,可以说都没有一点脂粉气和那种缠绵悱恻的情调,读之引人深思,催人奋发。尤其是《丁卯仲夏即事有感》五言排句:

悠悠二千载,大道渐沦亡。
何物之丑类,竟登天子堂。
存殁失所据,万姓尽罹殃。
阴霾蔽日月,不得展光芒。
羡彼夷与叔,超然饿首阳。
湘波浣浊尘,屈子流清芳。
景行安可念,引领情内伤。

这些铿锵得力的诗句,真是掷地有声。它与安史之乱后的杜诗相比亦无逊色。按农历“丁卯”即公元1927年;“仲夏”原指农历五月。这年4月中旬国民党反动独裁头子悍然发动政变,掀起反共高潮,大肆屠杀共产党人与进步知识分子。诗题标明“仲夏”那是从时间上故作回避。这和《长恨歌》的主角原是唐玄宗却改称“汉皇”一样。这里所说的“丑类”也就不解自明,作者并以伯夷、叔齐及屈原自况,其忧时爱国情怀跃然纸上。又如《秋兴》一首七律:

历尽沧桑感白头,烽烟扰攘几经秋。
要津不释操戈怨,漆室徒添倚柱愁。
莽莽乾坤同逐鹿,飘飘身世等浮鸥。
更难解愠抒民困,化日光芒遍九州。

面对军阀连年混战,割据一方,造成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社会现实,诗篇酣畅地表达了在历经沧桑变化之余,企盼有朝一日谁来抒解民困出现一个光天化日的大千世界的美好愿望。

更使作者忧郁愤恨不可终日的是1937年,剐刚迁居北平不久,日本军国主义悍然发动芦沟桥事变,不旋踵间,日本侵略军竞攻占北平,作者身陷日寇的铁蹄蹂躏之下,过着漫漫黑夜度日如年的“亡国奴”生活,此后在其诗中不时以身陷匈奴的汉人苏武自喻,在其《寄友》一诗中强烈地迸发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抑郁:

“风萧萧兮白昼寒,身羁异域兮何时还?青黄易色兮胡可安,怀故国兮空长叹!”这是多么凄凉悲愤、思乡爱国的声音!它与南宋女词人李易安(清照)的《声声慢》中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相比,尽管斗转星移,沧桑几变,上述两种用不同风格发出的不同声音,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全国解放前夕,袖芙女士得知她最小的两个子女都已到了延安,认为是步人正途,内心甚感欣慰!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当中国人民解放军威武雄壮地开进古城北平时,她虽已年逾八旬,还策杖步行到前门加入欢迎解放军的群众队伍中去,与广大市民一起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的口号。1950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一周年,袖芙女士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首七绝:

天与人归开旷典,万方同庆乐陶然。
从兹又睹升平日,击壤欢歌大有年。

作者欢庆新中国的诞生,歌颂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各族人民走向繁荣富强的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的兴奋愉快的心情,可谓情见乎词。如前所述,袖芙女士在其《旧红蚕馆诗存》全部诗作中,很少单纯表现离愁别恨、吟风弄月之作,即使对于她平生喜爱的梅、兰、荷、菊来说,在吟咏这几种名卉的佳作中,也都有所寄托,绝不是为吟咏而吟咏,如《对菊同五儿作》五言绝句:“不畏寒霜冷,孤高独数君。”又如《咏荷》七绝:“污泥满渚心偏洁,雨过池塘分外香”。再如《咏梅》与《咏兰》:“羞随凡卉竞铅华,冒雪冲寒也著花”。“……芬芳固难掩,奈何识者迟。托根非不择,患为俗者嗤……”。所有这些,不仅是借物抒怀,状物言志,而作者的内心世界,在这里已流露得淋漓尽致。《旧红蚕馆诗存》中收有作者历年与本地和外县知名人士唱和的诗作。如《次韵和南村(即秦湘渔)衰柳四截》、《和徐署芸孝廉秋兴》、《和朱亦奇孝廉四十述怀》以及《和李景蓉盟妹生辰述怀》等等都脍炙人口,广为传诵。而她于1917年(丁已)自作《五十述怀》七绝四首在上海《沪报》上发表后一时省内外和者甚众,计有二三十人之多,其中有吾淮诗坛名宿段蔗叟(朝端)、翰林公王研荪(鸿翔)和徐绍泉(钟恂)、孝廉公顾竹侯(震福)、朱亦奇(邦伟)、著名学者诗人秦南村(遇赓)、裴耔青(楠)等地方知名人士,特别是当时在任的淮安县知事河北人邱芷刚(沅)和在湖北省历任沙市、长阳、公安三县县长连续九年之久的淮安人士李启人均有和作。遗憾的是这些宝贵和诗原都收集在一起,嗣以屡经兵乱、辗转迁徙都已散失了。硕果仅存的王研荪太史撰书的一轴条幅手迹,一直保存至今:“乐毅论如端人雅士,黄庭经如碧海仙人,东方画赞如古贤前哲,曹娥碑有孝女婉顺之容,洛神赋有淑姿纤丽之态。”这些辞句完全可以视为《旧红蚕馆诗存》的赞词。

另从《跬园诗钞》和《花隐诗存》中摘录顾竹侯、徐绍泉二公的和作作为“附录”于后。

袖芙女士作为生平记述的《述怀长句》根据其中“乡愁萦未已,烽火警频传。大厦危累卵,民生苦倒悬”等句可知必作于1945年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以前,它浓缩了作者一生际遇和目击家国兴衰、悲欢离合的情景,把它视为自题《旧红蚕馆诗存》之作也非常贴切。

1951年1月袖芙女士逝世前夕于病榻上撰了一幅自挽联,全联虽仅短短24个字,但却饱含着爱乡爱国、欢庆新中国诞生和眷念故土的浓烈情感。回顾《述怀长句》结尾两句“何时尘梦醒,化鹤觅飞仙”再联系到《丁卯仲夏即事》那首诗,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袖芙女士这种情感已经埋藏在心底深处几十年,今天终于痛痛快快地表达出来:

“新国睹初成,八十余年尘梦醒;
故乡悲永别,二千里路旅魂遥。”

附录:

一、顾竹侯孝廉和作:

补和汪世嫂程袖芙述怀韵
四世通家溯昔年,重闱闻说守儒先①。
乐羊继志还从学,又听机声薄暮天②。
春园家学课儿曾,截获传书更代劳③。
画仿南田词白石,枝枝彩笔润于膏④。
偕藏偕老话生平,迭诂庐中岁几更⑤。
马帐宏深韦幔广,后先学海缔鸥盟⑥。
柳衣园圮荻庄荒,多少林泉海上桑⑦。
犹记红蚕旧斋馆,丝丝重理未为忙⑧。
原注:
①子旭尊公叔度先生曾从先严受业,时李太夫人在堂以贤淑称乡里。
②子旭又从予治经,每过访见袖芙操家政治妇功极勤。
③子旭曾王父辈眷园先生讳椿,邃经述,著述甚多,见邑志。
④哲嗣玉笙、华东昆仲皆能倚声,华东尤擅写生。
⑤子旭书斋名“达诂精庐”。路丈山夫署额。
⑥子旭伉俪皆曾以文字授徒。
⑦河下寓公程镜斋、克庵两先生别墅皆在肖湖中。
⑧袖芙大母郑太君有书斋名“红蚕馆”,在河下竹巷街,久圮,袖芙颜所居日“旧红蚕馆”并为作记。
——见《跬园诗钞》

二、徐绍泉太史和作:

书汪母程袖芙《红蚕馆记》后并和《五十述怀》原韵:
和得新诗已隔年,著鞭合让祖生先。
当时几卷延龄颂,正是荷亭涤暑天。
等身著作胜词曹①,养性何嫌井臼劳。
再五十年称上寿,仙山新煮凤麟膏。
一室雍和百感平,商量旧学息纷更②;
门墙桃李春风好,同向文坛乞主盟③。
竹巷街南秋草荒,红蚕馆付小沦桑;
补巢旧有双雏燕,犹为衔泥尽日忙④。
原注:
①善古文诗词。
②汪君子旭以经学得名,有著作;母史学功深。
③门弟子甚多。
④母为程彦伦先生之女孙,其祖母郑夫人旧有“红蚕馆”在竹巷南,遗址无可考。去年冬,补作《红蚕馆记》并以“旧红蚕馆”颜所居室,孝思也。
——摘自《花隐诗存》誊下

附注:
一、《旧红蚕馆诗存》(手抄本)已由程袖芙女士哲嗣汪华东先生于1991年4月赠献给淮安市图书馆,为此《淮安日报》曾作了报道。
二、本文取材大都由汪华东先生陆续提供。摘引的原诗句均见《诗存》手抄本。作者谨遵华东先生嘱托加以综合整理成篇,另参阅并摘录了其他有关资料以充实。

编者附注:
本文原载1998年9月9日《淮安日报》三版;本书转载前,作者在文字叙述上作了一些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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