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湖心寺 / 邢耐寒

wrin注：邢耐寒（1889－1968)，同盟会员。淮安人，久居清江浦。初名干臣，民国初改名立坚，号耐寒。少师从拔贡范冕（字丹棱），民国初年考入江苏法政专门学校淮阴分校。后历军委会战干三团秘书，军官学校三分校教官等。抗战胜利后一年，复员返归江苏。初居常熟，继迁沪上，操律师业务，并任教职。晚年得返故里，頤养天年。民初曾受于右任聘担任上海《民立报》特约访员, 推写“清江通讯”数百篇，约10万字。时先生在淮杨道署任缮写，得以接触官方公文，所撰稿件涉及清末民初淮属各县政治、军事、经济、灾情、社会风气、外交等诸多方面，实为宝贵的地方文史资料。

髫龄游郡城，隔岸西望，辄见长堤一带，水次孤塔，峙斜阳蔓草中，更西微低，丛树密茂，鸱尾飞耸，隐约露林际，知其为湖心寺也，心向往焉。频年南朔，过目经心，亦复如是，卒卒鲜暇，未遑一顾，人事因循，时引为怅。

二月朔日，晨餐未竟，柳孙折简约游。正踟蹰间，复与仲秋过邀，重违其意，相将出门。天然畏见生客，尤甚于余，顾仲秋雅意，深以此游不得天然与偕为憾。遂介过陶园，天然方偎晴廊，翻宛巾礼器碑。余与柳孙道意，欣然首肯。

匆匆出东城，入镇通轮局少憩，座间多莲幕中人，主人一一为介。室张白龙山人秋色条幅，潇洒有致。闻诸沭阳刘阳午，山人之画，蜚声欧亚，岁入辄四五万金。以视缶叟，已有逊色，一艺之长，足倾当世。仲秋云，山人运笔神速，谈笑之间章幅立就，但亦不尽货取。又周鸿业山水八幅，意境万千，而雅静浑成，想亦恬澹士也。

少选，兰溪以小轮已备，肃客登舟。过惠元桥，鼓轮南发，以春风料峭，围坐一室，不得观岸头风景，惟于窗际时睹岸柳舒青，月痕留晕而已。过淮安废关，摧楼人寂，荒市不喧，萧寥满目，使人起沧桑之感，喟叹未已。疏林在望，舟人报湖嘴至矣。觉昔年情景，一一浮于眼底。

下椗后，相将登岸，丛木成林，大道如砥，“湖山锁钥”横额，金碧扑人眉宇。再进，更有万籁俱寂，绿阴深处之类植诸沿路，但觉目不暇接。入一土堡，深沟四绕，小桥横空，上署城市山林，寺门已赫然在目。门外隙地，分芋区菜畦，木签犹卓地上，乱石纵横卧其上，游人杂还。有一叟慨然语人曰：“此某太史园中故物，将以点缀寺中竹圃者。”言下不胜欷歔。寺门南向，额署敕赐佑济湖心禅寺。入东侧门趋大雄宾殿，为墙叟书月台砖砌，不如慈云寺白石之美洁。殿中诸佛罗汉，焕然灿然，如入黄金世界，使人目眩。二门左曰三摩地，右曰七宝林，横门东曰三千世界，西为十二因缘，香积厨中，有标语曰：“不准闲人吃饭。”最足刺目。天然笑曰：“记否花和尚瓦官寺抢粟粥事乎？”再进，为苾刍学院，右侧则禅室，门榜止静，曰︰“行人至此，缓步低声。”一沙弥坐阶上向阳，手桐阴书诀，柳孙曰：“清课临池，此佛子毕竟不俗。”

曲折入别室，两上人与客周旋，一著毗卢冠，手念珠，献茗，春风满面，使人望见皆大欢喜。天然曰：“其松崖师耶？”一微癯，黄面瞿昙，与人讷讷然，一似强为欢笑者。余目天然曰：“此必楞定师也。”坐稍定，楞定顾谓仲秋曰：“谁为复庐？请为介。”余遂趋与问讯，忆楞定卓锡觉津，凡三四稔，神交默契，彼此曾未一遇，今日相对，翻觉忘言。

以余侪喜懒祭，导观系匏庐，海藏书额，甚遒劲，晚盖不臧，殊可惋惜！室为慧之和尚退休静所，䄄幔朱绮文绣，瓶饰辨羽，为新春之表现，四壁琳琅，类皆名流显宦之作，而已印入湖上留题录者。

有顷，松崖邀入宝镜堂，供伊蒲馔，余与仲秋、柳孙、天然共一席，松崖主之。蔬笋风味，不足为肉食者。松崖略不举筋，自言燃臂供佛，创甚，故食多禁忌。如此苦行，亦自具大功德。堂中张书画甚多，半为胜国遗老手迹，中堂悬加官，似于名刹不类。

斋后，折入绿筠精舍，窗外多修竹，碧天凝翠，夏日生凉，想亦逭者之胜境。出经务本轩，为缶臾漆书，小院一方，上张铁网，角系警铃，门角卓子母炮一，当日警备森严，居是轩者，其人可想。余顾松崖曰：“防空设备，宝刹得风气之先。”松崖笑而不言。

楞定曰：“此楼三楹，今为衲栖息，不弃芜秽，盍一登临。”与天然辈扶梯而上。楞定居室右，修案临窗，左图右史。楞定善画山水，尤工写雪景，迷漫霏微，千岩万壑，善病维摩，经年未健，素宣山积，负债孔多，于余之请，三年未报，乃检堂幅署款见贻。并瞻吾邑介侯为上人写山川横幅，介侯绘事既成，即许为余染翰，偻指十年，尚未践诺。去夏辱过复庐，更申前约，今则岁琯又更矣！艺人高致，徒深歆慕而已。

携画出轩，趋门外枕淮亭，有阜隆然，有池湛然，一亭翼然。于其巅东望，长河蜿蜒如带，正阮次玉所谓惟有寒云蔽野，古木槎枒者矣！

白日昏黄，北风甚劲，不可久稽，乃折回寺中寻游侣言旋。楞定初愈，不可风，及门却步。松崖殷殷款送，言此塘冬涸桔槔戽灌，费及百金始苏枯鱼之泣，迟一月桃花盛开，春光烂漫，别饶一种丰致也。

众抵泊所，别松崖登舟，风声虎虎，波激机荡，驱人欲眠，幸仲秋健谈，于清淮梵宇废兴，滔滔如泉之始涌，使人入耳忘倦。时见颿影落几席间，斜阳射窗照醉颜微酡，一刹那间，已抵阜矣。登陆道别，途中柳孙问曰：“今日之游，囊中得几许诗料？”天然曰︰“我佛虽具平等观，几见古刹如湖心寺者？容吾侪布衣，涂鸦疥壁，妄抛心力，不如其已。”相与一笑而归。

（原载《苏北日报》副刊“学林”第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