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裴光禄公生平事略 裴錫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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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童年和少年时代

曾祖光禄公讳荫森,字樾岑,祖籍吴县(今苏州),明代始迁淮安,家洲门。清雍正九年(1731)分建阜宁县,遂世为阜宁人。清道光三年(1823)公出生于阜宁洲门村。高祖名玿(音韶),县庠生,以诗书闻乡里;曾祖名登灜,字仙洲,国学生;祖父名长龄,字厚征;父名大保,字定国,除务农外,兼摆米摊为生。兄弟三人,公排行第四。
洲门地近黄河,乾隆年间,河正南行,水势浩瀚。公祖父常居外从事商贾,道光廿年(1840)十一月初五,贸易河边,晚乘雾上船,失足堕水,汹涌中不知所在。当时公父定国公才周岁,祖母伏太夫人年仅二十二,闻讯大恸,数趋河,以图一死。堂上两代翁姑,晓以抚孤为重,于是苦持生计,兼教子及孙,人皆称贤。
公幼年即好读书,父得睱每教以宇句,数遍即能成诵。因家境贫寒,无力延师授读,七岁始到外馆入塾,从山阳秀才卞文英先生学。公读书勤奋,聪敏过人,卞先生十分器重,因以女许之。是时卞夫人才八岁。三年后,卞文英先生语公父,嘉其读书刻苦,将来必有大成,不应限于穷乡僻壤。次年卞文英先生逝世,乃改从卞克昌先生读,又五年。因连年灾害,家中贫甚,不能常年上学。光绪四年(1878)公给长子士骐家书中有云,“忆
余童时,家中无力延师,致蹉跎岁月,十七岁始出门读书,时过后学,勤苦难成,根底不厚,经术不深,终生吃亏在此。”时公五十五岁,任辰沅永靖兵备道。
道光十九年(1839)公十七岁,就塾于韩家社,从山阳贡生韩惇先生读①。是年十月,父定国公去世。
公二十岁往阜宁县城从岁贡生张庭桐先生读,初见之下,即问先生“定识定力”之意,答曰:“定识定力,谈何容易,要在立志养气。”公则谓“志固不可不立,然而有志而不学,则志新卑,学者不可专恃志而当恃学。”先生赞之不已。公立志奋发,竭尽精力,致吐血甚剧,乃辍学回家调养。康复后,仍返阜宁县城勤学如前,博习文艺兼及诗词、古文、前哲语录并劝善诸书,每夜手录数千言,昼则熟诵精思,虽琴棋亦不寓目。咸丰元年(1851)公去淮安肄业,住凌云道院②,从山阳岁贡生王宾先生游,应科试取列一等,继应省试未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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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科场告捷,仕途发轫

咸丰五年(1855)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乡试无法进行。不得已,去北京应试,长途策驴,一仆徐姓徒步随往,方欲成行,亲友以道路遥远,途中抢劫又时有发生为由竭力劝阻。公力排众议,动身此去。六月间抵京,寓淮安会馆,虑所带川资,日久必不敷两人食用,即遣徐仆返里。应试不售,仍留京读书,川资将告罄,常以当十钱二枚买火烧或豆粥充饥。虽日仅一餐,不以方苦,而攻读弗稍废。卞夫人恐川资不足以久留,居恒勤俭,兼缝纫所蓄,更加筹借。次年,再遣徐仆进京。时山东境内抢劫频繁,卞夫人将几十两碎银亲手缝入破棉衣中,交徐仆穿裹在身上,视之若丐状。徐仆历经险阻,始抵京城。
公在京贫困日甚,侍御尹耕云,桃源(今泗阳)人,延课其
子,窥公坚忍不拔,异日可属大事,以宾礼待之。咸丰八年(1858〉,应順天府试,戊午举京兆,次年座师桕葰为肃倾所陷,处极刑。柏葰久官京都,门生故吏多畏肃顺,无敢至刑场者。公独白衣冠往,泣进囚车,直至刑场。
咸丰十年(1860)庚申捷礼闱,未及发榜,即返乡筑圩防御,以保地方治安。其时阜宁黄河两岸屯田改归操营,沿河屯兵哗,毙董事李某,焚其尸,郡委竟以民变上告请兵。公知之曰:
“兵果至,祸不测矣!”乃策马一日夜疾驰二百数十里,见漕运总督吴棠,具言屯田事,并非民反,事遂平息。
同治二年(1862〉补行殿试④,以二甲进士分工部任主事四年,援例为道员。在部供职期间,得暇辄以读书为乐,尤爱读孙奇逢(字启泰)、頋炎武(亭林)、汤斌(号潜庵,谥文正)、于成龙(字北溪,谥清端)等遗著。时京官贫穷者多,公力自刻苦,日或一粥,守志士不忘在沟壑之训。居恒徒步入署,衣冠不整,吏役窃笑,亦不之嫌。见客不作浮语,亦不妄拜一人,惟对来访者则以礼相待。稍有余资,即捐贈梁家园粥厂⑥。相交者多苦学有志之士,而浮华意气之徒,一面之后即不复见,尝谓“人生纵不能为转移风气之人,亦不当为败坏风俗之人。”
四年后,援例分发湖南道员,谒湖南巡抚李翰章后,写有《官制论》,略云:“夫州县所行,皆实政也。得一良州县,生民立食其福,而翰林所习,则词章也。虽含英咀华,究于民生奚益?今天下生民之困,可谓极矣!窃谓州县之官,既于民最为亲近,欲苏民困,非于州县大加整顿不可。爰仿昔人之遗意而申其说:一州县之权宜归一也;一州县之职宜分治也;一养廉津貼宜从优也;—陋规弊政宜尽革也;一公罪处分宜酌删也;一贪酷私罪宜严惩也。”
旋奉调驻守江南,侦察安徽、河南、河北北部一带军情。驻淮安时,曾冒酷暑至宿迁行营,面见两江总督曾国藩,倡议导淮入海。同治六年(1867),鉴于上年黄河决口之害,上书河运总督吴棠请浚旧黄河,以复淮水故道。
是年江南又遭灾荒,斗谷千金,饥民遍野,公賦《劝济饥民诗》四首,收入《山阳诗征续编》,诗云,
炊烟累日断荒村,散粥人来救馁魂!
君看桐城张相国,赈饥福荫在儿孙。
江湖满地断炊烟,万口嗷嗷剧可怜;
黍谷春风吹煦处,果然生佛力回天。
落叶惊秋夜有霜,田园都付水汪洋;
饥鸿遍野空嘹唳,飞向天涯觅稻粱。
鸠鹄纷纷实可哀,善门还仗善人开;
古今多少簪纓族,都自阴功积德来。
不久奉调回湖南,办理团防总局。此时贵州东部苗民治安日趋严重,游勇等蜂起湘中,公严惩痞棍,禁赌博,虽豪贵亦不得夜行。上湖南巡抚刘崑书:一曰察吏治以奖循良;二曰行保甲以消反侧;三曰节饷需以重边防,四曰时简阅以修军政。剀切陈词,凡三千余言,论者谓皆救时急务,惜当权者未能尽用。
同治八年(1869),仍督办湖南团防,“长沙有恶妓(名沈金枝),广通声气,每逢赌博宴会,门外肩舆来者络绎,以活埋婢女事发,公廉得实,逮讯责惩,交长沙府治罪。竟有大力者为解释,公未之从也,因开罪当途。”乃浩然归里,十二月抵洲门。
湖广总督李鸿章奉命督办军务,湖北提督郭松林、观察杨宗濂,素与公善,奉李鸿章命相招。同治九年(1870)正月得杨宗濂书,约赴湖北。公于是年二月十二日由淮安登舟至京口(今镇江),换轮至汉口,复易舟达武昌。谒见李鸿章,旋奉军令会同杨宗濂部署征黔。未行,李奉命改援陕西,奏调公充西征营务处,领亲军各营。六月,因发生“天津教案⑥”,李又奉命督师回京,入卫京畿,命公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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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在天津教案问题上,反对李鸿章的投降政策

同治九年(1870)六月,天津天主教堂的育婴堂内,不少婴儿患流行病死亡,于是流传死亡幼儿系教堂遣人迷拐,挖眼剜心用作药料所致,因此引起民众愤怒,遂派代表到堂内检查,法国領事丰大业闻讯赶到,将民众代表轰出,又持枪往见北洋通商大臣崇厚,开枪铜吓,不意击中随从髙升,民众怒不可退,I当场殴毙丰大业及其随从西蒙。示威民众救出幼童百余名,杀传教士数人,放火烧毁法国仁慈堂、领事馆及英美教堂,毙洋人、洋教士二十人,此即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始末。
清政府立即派直隶总督曾国藩到天津査办教案,曾又奏调李鸿章接办此案,李一向执行清政府委曲求全卖国媚敌政策,致使教案中枉杀多人。公多次陈述理由,李不从,复上书力争。略云:“今枢廷及通商衙门委曲求全,意在多杀以谢夷人,欲使疆臣冒不韪之名,而疆臣之心,固有惻然不安者。夫不安于前,而能补救于后,犹可言也。今断者不可复续,死者不可复生,诚恐赭衣⑦过庭,或哀矜以乞怜,或慷慨以赴死。中堂明镜髙悬,念其展转死误之由,而又难信其为当场下手之人……孔子论求仁得仁,所辨在心之安不安耳。况丰大业固不应抵命者也。首开洋枪击人,本有致死之由。百姓以官为父母,可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乎?至传锣始于通商衙门,百姓之误再误,固有貽之以误者也。……荫森忝司营务,追随鞭镫,诚恐此事不安,将来事后追思,必有惻然隐痛,致慨于左右之谠论无闻者,则荫森不搏辞其咎。伏祈中堂坚持初意,多赔钱,少偿命,处决在十人以内,其无辜者概行释放,为百姓留元气,即为朝廷培国脉。设不幸而决裂,而为百姓护持公道,千秋万世,必有能谅其心者……”李竟未
能采纳,公愤然独骑南行。
同治十年至十一年(1871—1872),读书镇江焦山。今之论者谓公系“代表当时一部分士大夫意见,颇具参考价值。⑧”
二十年后,李鸿章在一次复公书中有云;“数年南中人至,询知管局摄篆,办事认真,或谓其不甚通方,固书生丰色也。”淮安秦宗山先生(秦少文之六子,原住城内小鱼市口东,后迁居上海——编者)收藏名人书札最夥,其中有李致吴清卿中丞书云:“裴樾岑意气少年,但节制旗员,又能融洽,甚是难事。”先父耔青公谓:“以时推之,当为光禄公督办船政之日,距天津教案将二十年,文忠似尚介介于怀也⑨。”

四、读书焦山及作《七省纪游》

光禄公读书焦山,不时渡江往登彼岸,缓步林壑间,寻求治世之道,或至金山旧友处纵谈古今,日落始别。
余少年时,屡闻先父耔青公谈及曾袓在焦山读书事,其后寺中镌有“裴荫森读书处”石碑一方,嵌廊壁上,借以留念云云。1990年初夏,偕国杰、国伟两侄同赴焦山,捜觅石碑,拾级登山,遍寻无着。后询问寺中八十余高知老僧,答以山上及寺中石碑甚多,除镌刻在天然巨石上的文字、题笔外,可移动的均加整理,尚未整理的,堆积在后院内,大都不甚紧要。垂询之石碑不得而知。归途至感怅惘,嗣购得镇江旅游图一幅,始知定慧寺来历。回京后读先父耔青公所著《宾楚丛谈》,其中载有“此山定慧寺之枯木堂……枯木堂西为鹤寿堂。堂三楹,西偏有房一间,小门通堂内。予幼闻先大父光禄公昔住焦山读书其中⑩。”究竟有无碑石尚待考实。
光禄公回忆年前随李鸿章西征,途经七省,作《七省纪游》,游迹所至,纵论历史人物之得失,鉴古论今,并综述游踪梗概,篇末作了概述:“盖自春初,自吴而楚而秦而晋而燕,复继齐鲁以抵于淮,计程一万有三千里。戎马驰驱,毫无建白,徒藉山川阅历,开拓心胸,窃自愧焉!”
《七省纪游》亲笔手稿,共约两千七百余字,,墨迹洒然,手卷戶约五尺余,绫裱已脱落,背板亦有剥蚀,然字迹尚清楚,仅有二十余处剥落。上有改笔,当是稿本,弥足珍贵(见附件:裴荫森《七省纪游》全文及手稿复劁照片——编者)。成文应在随李鸿章西征之后,或读书焦山时所作。向未闻先父谈及此稿。手稿原为阜宁洲门何冰生所藏,何父与先父耔靑公同年进学,其祖父又与光禄公为塾馆同窗。据闻,手稿乃光禄公赠其祖父。何冰生将殁时,念彼后人无可继承此物者,恐遭湮没,意欲赠族人裴国良,适不在乡里,改赠阜宁书法家裴泰。1989年,余稔知其由,转请裴国良商诸裴泰,归我收藏,伊欣然应诺。《七省纪游》果系作于同治十年或十一年,距今百二十余年矣。

五、重返湖南 不改初衷

同治十年(1871)冬,湖南营务处易佩绅为贵州筹饷来江南,至焦山敦劝公回湖南,谓“不宜自甘安逸”,公与之朝夕长谈,慷慨言志。是年有慰公者,谓处流俗宜思免祸患。公报以书曰:“古人论宦场比之宦海,吉风波乏险也。至宦场而兼营务,浏其险更甚。凡事将之以诚敬,立身自处于清白,卑以自持,即所以处流俗避祸患也。”同年复得杨艺芳观察书,有云:“传闻执事在焦山养静,正在疑信间,适奉朵云,乃知传闻非误。”又“惟念吾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执事掇巍科⑪、擢外任,尚未一伸抱负,遽思退息名山,幼学壮行之谓何?方今湘中大吏悉更,局面一变。执事似宜投袂而起,及时展布,以抒素怀。弟官情亦淡,数年后共賦遂初,携手归山,相与优游啸傲,未为迟也。”公乃于同治十一年四月返抵湖南省,湖南巡抚王文韶仍檄办团防总局,任劳任怨,一如既往。每谓应办之事,竭力为之而已,岂肯有所畏避哉!公仍办团防总局兼通志局提调。七月署盐法长宝道。以育婴堂经贫不敷,出库储闲款补助,增岳麓、城南、求忠三书院奖赏,提捐道署缉私公费,为建恤嫠局筹益经费。次年日本借口台湾土人构衅而侵犯台湾,公作《海防刍议》略云:“夫边民易动难安,苟可无事,何必张皇?终不能无事,何若早为之计?愚以为日本既领众而来,断不肯徒手而返。宜给以道途饩牵,令其回国,而约以代捕罪人。且经理生番,使此后商人永无患苦。俟彼军既退,然后勒兵番境,相度形势,分置营屯,坚筑碉垒,分遣熟番开诚招抚,使其耕居。规划既定,大军陆续前移,十里一亭障,二十里一堡寨,且战且耕,渐拓渐进,数年之后,番地可以尽辟。然后增置流官,申明约束,多建塾舍,教以识字读书,待其风俗渐变,而后籍其土田,以供粮食,用其子弟为兵,拔其尤者为将,多造轮船,游弋海岸,以备非常。”光绪元年(1875),公总办湖南营务处兼通志局提调,仍兼办团防总局,尝夜巡,“是时黔乱未靖,团防甚严。公常谓省城汰侈之风,日甚一日,每晚堂戏多至五六处。一夕之费,动至数千金,欲挽气数,须正风俗,崇俭返朴,乃未雨之绸缪。某爵帅子倚勢夜游,数干禁,一夕适遇公,即严加呵斥,遣役送归。遂相戒勿夜游。某思有以倾公,公谓人曰:‘吾辈一生可不作官,不可一日不作人’。”
是年,郭嵩焘将出使英国,公与之书云:“近闻有出使英国之命。边患日亟,中国被饵,非止一端,东洋之兵方退,西邻之贼复来,观衅而动者,环海皆是,此岂可以持久乎?得先生醇德公忠,持节谕之,动以至诚,要以明信,当可使中国百年无事矣。”是时教堂之设遍天下,湘民素恶洋人,闻其至,即群起哗而驱之。是年方议通商,湘人不悦,适有洋人至者,遂大哗,势汹甚。时值乡试⑫,麇集棘闱⑫,劫抚军。王公批允不南来⑬,复迁怒郭公嵩焘围其居,以将使伦敦也。公率团勇弹压,为解散之。虑酿大狱,因作《劝士刍言》,一曰克己,一曰尽职,一曰审势,一曰伐谋。
光绪三年(1877)苗人安定,公加按察使衔。光绪五年(1875)六月,因承办晋省賑务,予二品衔,换花翎。是月,署衡永郴桂兵备道。两年后,署辰沅永靖兵备道。辰沅苗蛮杂处,民物浩穰,官斯土者,供帐豪侈。公单骑冒雪达署,吏不及迎迓。每次远巡,仅一马及两名随从,环绕视察數千里,手发苗饷,杜中饱。尝亲赴苗寨留宿,见苗民瘠苦,大都由于各厅州更换苗官,转相派捐,负担过重所致。乃严禁轻易苗官。苗官有苛敛苗民者,即当场责惩。在向上陈述苗疆事宜时,谓“安边必以惩贪为本,而惩贪必以养廉为亟,守法必以得人为本,而得人又以善任为要。今欲惩贪养廉,得人而善任之,俾守法安边。其要旨有三端:曰复津贴,曰资久任,曰议调剂。”一有状告,立即审讯。巡査时,遇有投告,即就邮亭立判,各皆悦服而去。光绪九年(1883)二月,补授福建按察使。五月,辰沅境巨匪罗名扬,踞山谷,将窃发,公廉得实,虑兵往激变,乃单骑随数役往,晓以大义,名扬感泣,膝行待命。公挈之归,为请于大府,
从轻定谳。

六、福建海军毁败于中法战争之役

光緒十年(1884)6月,法占越南谅山后,法海军中将孤拔率法舰萃集马江,强行驶入福建水师基地马尾港。民众恐惧万状,公屏仆从率募勇登城巡视,和衣而卧者三阅月。时英国领事新察里入督府谒见总督,民众误以为法国间谍,群起哄噪,将烧毁总督衙署大门。公仓卒至,骑马立于人群中,只数语,人即散。杨以迥观察致公书云:“海氛不靖,闽中当道都不惬于众论,执事处危疑之际,独以诚信感孚,百姓仰之如慈父母,是非素蓄道德,能如是耶?”此次事件,若非公出面斡旋,又将增英国一敌矣。
七月初三日,法国命孤拔进攻马尾。法舰先发炮,福建兵轮未启碇,仓卒应战,即被击沉两艘,四艘受重创。此次海战中,福建海军军舰十一艘,运输船十九艘,遭击沉者七艘,其余被击毁。次日,法舰又毁马尾船厂、炮台、民房多处。战后,公致书郭筠仙侍郎云:“福州海口,本极天险,因法夷骗进长门,赚入马江,又牵于总署之言,只许为候兵,而不准先发。又炮口皆外向,法人由内攻外,故一切炮台皆不得力,是以有七月初三马江之败。马江者,船政重地也。”又云:“初四日法人复环攻船厂,登岸数次,皆被陆军击退。盖船厂万户千门,夹道永巷,处处可以伏兵,守者扼要据险以待敌,彼族亦不敢冒入也。闽安南北岸,砲勇先走,是以炮台皆摧毁。至长门在南北两圭山以内,为海门第一重天险,幸有统领凯字全军张得胜者驻守其地,当法夷登岸,有山凹之伏兵,遽起击之,乃群遁入舟。故炮台虽遭攻击,而巨炮五尊无恙也。幸此五尊者犹存,故法兵轮既出长门,复思入寇,皆被我军炮勇击退,此马江战事大略情形也。”
闽浙总督何璟奏委公督办海口事宜。公遵委统偏师驻防林浦,填塞港道,以阻遏法舰,每日乘小舟随潮上下,巡视不懈。
督办船政大臣何如璋因未能阻遏法舰,革职查办,改命张佩纶权兼船政大臣。是时法国又侵犯台湾,占据基隆。公谓“台湾孤悬海外,基隆产煤,本为法人垂涎之地。”六月中旬,攻毁基隆炮台,即图占据。
九月,清廷见事急,授左宗棠为钦差大臣,驰赴福建,督办军务。十二月,张佩纶又继何如璋革职逮问,在任仅四月余。裴荫森著署理船政大臣。

七、船政大臣任内重建海防

十二月十三日,公奉谕署理船政大臣,十九日乘轮赴琅琦勘察旧营址。二十三日接总理衙门电,奉旨著即赴船政大臣署任。此时法舰据马祖、澳南、筸塘等处。赴任之次日,公即率员兵安设水雷,封塞壶江正口。时值岁尾,法舰虽往来窥伺,幸未得逞,即驻壶江度岁。
光绪十一年(1885)二月,至乌龙江验放水雷,作《水雷记》。略云:“封港塞口,尤以水雷为一利器,前因德国所购水雷,不敷分布,适广东陆汝成自粤来闽,该员向从英人哈伦授学有年,通晓算学、化学、电学,能自造各种化学白药及水雷火箭诸法,尤能自造电引,极为灵捷。因饬绘算图式,发厂制成子母新式连环水雷二十具,会同黄灼岩军门于乌龙江口验放。”
三月,法国请停战,公上左宗棠书略云:“和议即成,法舰即退,省防断不宜撤。盖自筑台填港,购炮完垒,费数年之力,糜数百万之帑,继得中堂蒞闽,振颓救敝,补苴罅漏,守御之事,至此方有把握,自立于不可犯之地,闽江之幸,亦粤浙诸省之幸。若一旦议和,尽撤藩篱,长门内外,一潮即至。设一两月后,法舰掩至,何以抵御。即不遽开衅,但以兵轮来往马江,处处游弋,复作上年六七月景状,在我当听之耶?抑阻之耶?彼以
和约为饵,阻之则借此开衅,不阻则彼猖妄行,中国之力,亦未能与争,若我稍有防备之举,彼即群起而哄,訾我背约,甚为有词,不可不虑也。”
左宗棠入闽督办军务时,公建议欲加强海防,必须多制船炮。以铁甲兵轮扼之海口,开花大炮持之岸上,势均力敌,然后可守可战。左宗棠甚以为是,奏请扩建船炮大厂,上疏未报。是年五月二十五日,公亲自起草与左宗棠、将军穆图善、闽浙总督杨昌浚、巡抚张兆栋,合摺奏欧洲大局已成连横之势,中国若再拘于成见,情形岌岌可危。除制砲造船、教将练兵外,别无自强之道。请试造新式双机钢甲兵船,以壮军心,以坚和局。疏请拨款试造三数艘,奏摺留中不发。久之,只允造一艘,而扩建大厂,终未得到允准。合折略云:“自来兵家有恃,乃可无恐,先声足以夺人。南北洋筹办水师,颇费财力,援闽之师,久而不出,出则迟回观望,畏葸不前,法人得窥其微,遂乃截商阻漕,欺中国铁甲未成,兵船无护,不敢轻易尝试,将以大肆要求。幸而谅山复为我克,台澎不能安据,孤拔又伏冥诛,饷绌民哗,暂时就范,然而法人岂能一日忘台澎耶!”
公复折奏海上作战,风涛非小,不能确有把握,请复设练船,以资操练。折略云:“盖练船不但水师砲勇,即管驾大二副,无不因练成熟,临机决胜,此泰西海军尤必多设练船者也。臣等以为诸费可省,练船之费必不能省。创深痛巨之余,惩前毖后,万难再事因循。”又云:“于船政驾驶学堂各生取其年逾十八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材貌魁梧,胆气壮定者,另选精壮水手多人,赴船肄业。严定课程,稽核日记,由近及远,东则日本、高丽各洋,南则新加坡、梹榔屿各埠,北则旅顺、大连环、海参威,西则印度洋、红海、地中海。每年春出秋归,冬出夏归,学堂所习天文海图,证之于礁沙实境,是否测算合符所习,枪炮阵法验之于风水疑难,是否施放定准。三年为期与学堂轮番更换,学业愈练愈熟,人才愈练愈多。同是出洋,同习驾驶,用费较减,收效较易。果有胆略非常,人才出众,再赴各国兵船涉历,一年半载,便能得其体用。”
光绪十二年(1886)正月,公乘轮赴江宁(今南京)晤两江总督曾国荃,商由南洋筹款续造钢甲兵轮两艘,以固海防。十月奏请拨款仿制穹甲快船。折略云:“今春臣赴金陵晤南洋大臣曾国荃,初犹欲造钢甲两艘,嗣因南洋海防经费二百万,已提归海军衙门,其养船之费方虑不给,不复能兼頋造船矣。兹据该学生魏瀚所禀,如由闽厂仿造穹甲快船,每船必较外购者节省十数万。经臣再三考核,均系实在情形,并无一毫虚饰。既不麇夫国帑,且有益于船工。”又云:“査日本近在英法两国定购十八海里穹甲快船各两号,式与曾大臣所办相同而较大。又在本国仿制四号,是日本水师一二年后,即有十号八号十八海里之穹甲快船。中国整顿海防,更宜早筹多制。”琉上又留中,同年十一月又奏定购二十六生口径水师后膛钢炮-尊,以备钢申兵轮之用;及二十一生口径陆军后膛钢炮一尊,以备马尾山护厂炮台之用。”所拨海防经费二百万,竟被慈禧太后移作修建颐和园之用。海防计划由此陷于中断,是为中国强弱之关键。公为之默默无言者多日,但仍不避艰阻,与两广总督张之洞商议协作制造兵轮八艘而不具地区界限之见。张之洞曾疏言公于作辍两难之际,思为协造之法,支持筹划,具见苦心。时户部尚书翁同和正倡议三年之内,不添置船炮之说,疏入议驳。复奏言船政原以筹备沿海七省,粤东为洋舶入华之首冲,在在皆关形势。即使闽治舟师,粤省力难协济,亦应酌派巨舰,以固藩篱,矧协以巨资与各省,尤不容歧视。疏入,翁同和仍议驳。幸有两广总督张之洞与广东巡抚吴大澄合词力争,始行议准。
光绪十三年(1887)三月,复与闽浙总督杨昌浚合折奏请设鱼雷厂。折略云:“鱼雷为海防制胜利器,必须中国能自制造,始足以张我军威。”又因近年新造兵轮,船身重大,旧有船槽不便修理,宁于厂东隔水之罗星塔,开办石底船坞。此举深得李少荃(鸿章)爵相赞许,报公书略云:“顷奉三月十日惠书并读大咨奏稿,远猷荩划,跂佩良深。闽厂制造日精,成船渐大,木质船槽,不足供任修理,自应创造船坞。现就罗星塔地方建造,迫近山根,既是现成石底,前临大江,为各国兵商轮船萃泊之所,又不须另作船澳,有此两便,所省已多。”
十二月二十四日,奏报双机钢甲兵船下水。折略云:“近日诲上争衡,全资铁舰,该船工料坚实,万一海疆有事,不特在深水洋面纵横荡决,可壮声威,即使港汊浅狭,进退艰难,斯船吃水不深,其攻守尤资得力。倘能宽筹经费,多制数艘,分布各省,互相联络,洵足内固沿海之边防,外杜强邻之窥伺,尤臣区区之心所日深其企望者耳。”
公有鉴于海上争衡,以兵轮为第一,既不获多造铁甲,分布海疆。乃深切寄望于粤船之成,于是“广乙”、“广丙”、“广庚”三艘,以次开造,工程繁紧、公不顾年事已高,身为大臣仍每日督率员绅,朝夕从事。是年有致涂朗轩制军书略云:“荫森身为船官,历碌如恒,每念古人竹头木屑,事必躬亲,半日在署,半日临厂,以冀督察监视,与员绅工匠相鼓励于无形。或有言大臣不亲琐事,以节劳为劝者,不知彼指政府而言,若船政则专司一事,舍此固别无致力也。”由于事必躬亲,加以经费支绌,隐为焦灼,而病根实伏于是。
是年,得涂朗轩制军报书,略云:“近来试造双机钢甲兵轮,创开船坞,煞费心力。阁下独为其难,可伸壮志,钦仰无似。船政自阁下莅厂后,日起冇功,总望管带得人,训练有法,斯实效可收耳。承示添筑炮台,既为船厂藩篱,尤为省垣门户,此实事求是之要。彼徒作纸上空谈,无事则大言欺人,有事则败覆立见者,殊可浩叹也。”
光绪十五年(l889)八月,“龙威”钢甲兵轮制成下洋试行,突遇飓风,波涛汹涌呼啸。公强行立于兵轮战坪上视察,眩晕堕水,几濒于危,病情因而加剧。九月初七日,补授光禄寺卿。十月,“龙威”钢甲驶赴天津。开行到上海,机轴折损,责令制机学生等修整完好。就上海洋厂修整完竣,因北洋冰冻,不及北赴,仍驶回工次。奏折略云:“準海军提督丁汝昌函称,‘龙威’舱位工程布置妥贴,大机器两副亦复坚固灵通,闽厂首先试造之船,能是亦足,各等语。维时以节逾大雪,津沽计已封河,因饬该船驶回工次。自沪展轮,仅历四十六点钟,即抵闽江罗星塔停泊,视在上海试验速率,亦复相符。臣亲行登轮复勘,复饬该学生等加意阋视,随宜添修。一俟春融冰解,即行驶赴天律,听候北洋大臣验收。”
按丁汝昌字禹廷,庐江人,后以海军兵轮十九艘降日本者也。当倭事棘,公尝言汝昌何能统领?始至闽,来谒,问以曾见仗否?答曰,此傅相厚我,我未见过仗。问设如海疆有事,将若何?答曰,将船搅尽而已。退,侦其所往,则酣眠妓馆,三五日不回舟,知必偾事,不知某傅相何以专任此类人也。公与徐嘉(宾华)言,每扼腕叹息,及闻汝昌降倭,则发愤洒涕累日。
是年冬,有国戚詹事志锐者,迎合宫内外意旨,奏请停止制造,将船政改隶海军。公有致李少荃傅相书,略云:“荫森承乏船官,六年于此,深知船政关系海防,窃不自量;思恢宏而式廓之。乃仿造钢甲而钩新斗异,勘验竟至多稽,创开石坞,而闸水凿山,工程亦且中辍。虽志大才疏,自寻烦恼,亦因孤立无助,经费不敷,致乖素愿,为之辄唤奈何。兹奉大咨,知船政已奏归海署节制,惟原咨所称,就现有经费先造石坞,俟经费充,再议制造等语。荫森盱衡全局,目下制造,实有未敢遽停者。盖造坞制船,其事原相表里,一经偏废,窒碍殊多。语具复咨中,定邀洞鉴。然两役并营,必资经费。连日与希赞帅⑮熟商,六成项下,仅允解济两个月,合之四成项下,每年只得三十万金,用以船坞兼办所短甚多。既无从掘地而得金,又不容因噎而废食,则只好就此成款,先为试办,而工繁用绌,匮乏堪虞。仰恳中堂垂念巨工,曲赐随时臂援,庶几两利俱收,实深纫幸。荫森衰病侵寻,日形羸敝。当此财源久涸,船政支绌万难。若遵照原咨所指办坞停船,亦可偷安自便。第审度时势,不特前此之创垂可惜,且后来之隐患方长,用敢披沥腹心,担当艰巨。林文忠(则徐)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讽诵再三,未尝不深恨有志之未逮也。”
是年,公得朱香孙书⑯,鉴于当时形势,劝其引退归田,略云:“但愿吉人天相,洒手归田,来往金焦湖岳之间,山水流连,友朋欢聚,则彼此之大幸矣。中国铁船,本系试造,何能遽精?西洋创造船车,历百余年,费无万数,屡作屡改,为之不已,故能穷极工巧。中国见小欲速,稍不合,畏难中止,诋诃任事之人,所以终不逮也,可胜慨哉!”
光绪十六年(1890)春,因操劳过度,不得不请假治病,奏摺略云:“臣自去年秋间,沾患肝痛,时发时止,初不以为病也。今岁……头目眩晕而耳常鸣,胃腕之间,结成痞膈,筋络旁掣,逆气上冲,伏枕终宵不能成寐,病状迭出,服药数十剂,迄不见瘥。据医者言,病由操劳太过,以致心血亏损,肝燥脾伤,非静摄数时,恐成怔忡之证。臣当时即欲请假医调,因龙威钢甲工程未毕,只得勉强支撑。今该船将次赴津,而协粤各艘,亦陆续图功,具有机绪,但得经费少舒,即可按常营缮。可否仰恳天恩赏假两个月,借资调理。”得旨著赏假两个月。按先是徐致祥来闽典试。公言久任烦剧,疾伏已深,恐旷职守,拟乞休,以受恩深重,疏草具而未上者屡矣。是时徐公入都复命,奏对及之。故请假之疏甫入,旨遂降。当此时船政势益支绌,几不能自立,虽欲力持其后,而枢廷意主收束,均视此为不急之图。公每一念及,辄中夜彷徨不能寐,病情日增。
是年公与李鸿章合折奏三届出洋学生期满学成,略云:“华洋监督周懋琦、斯恭格塞率领生徒出洋,得与英法各部互相款洽,使生徒得入官学官厂,并上各兵船练习考证,尽得秘传,实属调度有方,始终出力。”
三月初二日,公奉上谕,光禄寺卿裴萌森著来京供职。四月初六日,折奏龙威钢甲兵船修整完竣,接准北洋大臣电改名“平远”,折略云:“査该船于去冬在沪时,经北洋副统领琅威理登舟审视,驶回闽洋。照兵船新式增修镶配,约有百数十件,已于三月二十八日由海军提督丁汝昌统率北上。”按“龙威”改名“平远”,以便与北军“镇远”、“定远”合队。公即于是日交卸船政事务,十六日奏报起程日期并乞赏假就医一拆,略云:“四月初六日准闽浙督臣卞宝第来马江任事,臣即于是日交卸篆务,定期十六起程。臣籍隶清淮,由闽入江,地当孔道。前于闰二月初八日因患肝病,吁请假期,仰荷圣慈赏假两个月,无如假期届满而未全瘳,伏乞天恩再赏假两个月,就医江北。”奉硃批著再赏假两个月。二十五日抵淮,寓河下白酒巷(原宅解放初期一度作为新安小学校址,现为淮安丝绸厂宿舍一一编者)。公素不问家人生产,光绪十五年(1889)二月公长子士骐由船署回淮,造宅于河下白酒巷。去年予返淮作故里游,睽离乡梓,屈指五十余年。偶过河下,宅貌一如其旧,然房屋幸存者,不过十六七间耳,余则墟废矣。慨自光禄公筑居于是,吾家世守其业,殆百年有奇。时事沧桑,可慨也夫!
是年公六十八岁,本意假满入都,经沿途劳瘁,病体益不支,遂于七月二十五日折请开缺。自光绪十年(1884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赴船政大臣署任事,至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初六日交卸船政事务,在职五年余,有关军国大计奏疏,凡數十上。时值英、法、日等列强眈眈然环视我中华。制船经费,岁额六十万,由闽海关拨解,继因关税不旺,解不及半。经费短细,莫敢膺此任,公适承其乏,事多掣肘。内而慈禧太后揽权,外而当道节节阻滞。公坚忍耐苦,百折不回,竭尽心力,只成“横海”号、“镜清”号、“寰泰”号快船三艘,“广甲”号、“广乙”号、“广丙”号、“广丁”号轮船四艘;“平远”号双机钢甲兵船一艘;设鱼雷厂一所;护船炮台三座;石底船坞一处。今之论者评曰:“裴荫森于张佩纶革职后,以福建按察使署船政大臣。在任五年,颇有建树⑰。”

八、积劳成疾 忧愤归淮养疴

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二十五日抵淮寓,闭户养疴,巡道、守令有来谒者,恒不之见,见则必以地方利弊吿。城中旧友招饮,辄驾小舟以往,家人请乘舆,每诫曰:“吾既家居,不可有宦气,身虽病,不以是苦也。”光绪十八年(1892)十一月二十二日公七十寿辰,士骐等先一日治具遨客,公诫士骐等以时势孔棘,物力维艰,不得张皇。先是光绪十二年(1886)六月初一日卞夫人卒于淮郡。按是时购宅锅铁巷⑱,卞夫人率子妇居之。夫人性节俭,闲家以法。公自壮至老,不问家人生产,游京师,宦湘省,往来费用,悉夫人经纪之。居湘亦如在田圃,衣恒以布,食无二簋。每诫家众以勿奢勿惰,述数十年前艰窘状,谓境虽稍异,不可忘本也。
公曾答李遹夫⑲书略云:“庚申通籍⑳后,服官湘省,偶一携眷到署,不逾时而又归里。自忖负性倔强,诚无家累,庶几朝销差,夕可以脱然归矣。及陈臬来闽,未几有马江之变。至权典船部,外间谣诼而震撼之百端,余方有引归之志,是以终不果。乃闻六月朔日之信(指卞夫人病逝——编者),始悼痛于心,知晚岁偕隐之约成虚语矣。此间并未开吊受礼。督抚、司道各官有唁问者,只领上下衔名字迹。原幛仍然璧回。至于梓乡有未可概论者,所谓从宜从俗。于举柩前数日散讣,悉听裁酌,即饬儿辈遵行可耳。又示骐、骢两儿书,略云:“忆汝母自道光癸卯来吾家,计四十有三年矣。辛苦艰难,不愧糟糠。所最可悼恸者,吾通籍以后,拮据勤劳,仍无殊于往昔。别离日多,聚会时少。癸未年陛觐出都,在淮一见,遂成永诀,此则意料所不及也。”
公家居养疴,病渐痊,饮膳如旧。素早起,好博览群籍,簿书之暇,未尝少闲。自办船政后,意兴索寞,至是渐能展卷如恒。李遹夫、徐嘉约游湖心寺(原址即今淮阴农校校址,原有房屋都已拆建——编者)即明佑济禅寺,竹树萧森,公尝慕其幽僻,欲约徐嘉寓居两月,未果。徐嘉治具觞公于城北路园,招园主人路山夫及旧友五六人觞詠于是。公养疴不事药饵,专心静养,终日兀坐一室,晏如也。
光绪二十年(1894),公七十二岁,是春痼疾霍然,对客茶话,逾时不倦。三月,徐致祥奉命督学浙江,过淮访公,纵谈竟日,以两浙山水多佳,约公往游。居家偶聆时变,则抚几扼腕,长叹太息。六月,日本渝盟犯朝鲜,公日阅申报,悲愤扼腕。次年正月,闻威海卫兵轮降日,顿足悲叹累日。按正月十八日丁汝昌以所领海军各战舰降日本,公曰:“吾言验矣!亦不图至于斯极,海军训练费数千万,兵轮制造费亦数千万,一旦以借寇资敌,是公信任匪类咸若是,呜呼唏矣!”
公与王壬秋书云:“今春接闽洋学生来函,谓当鸭绿江鏖战之时,群船受伤数十孔洞。惟‘龙威,钢甲改名‘平远’者,船身毫未受伤,中外观战者,咸称该舰工坚料实云云。然至威海之围,竟与“镇远”、“广丙”等船同送倭奴,良堪浩叹!_”苟造船计划,依公之议,于公受任船政之际,即着手多制船炮,教将练兵。尤其要者,制造新式双机钢甲兵船三数艘,坚实如“龙威”,则甲午之战,谁胜谁负,未可定卜也。
甲午威海一役,中国海军毁败殆尽。固由主帅无能,亦中国海军实力之弱势使然也。公念在闽洋经营船政,五年有余,心力交瘁。苦筹经费,培养实用人才,计搞协作,为中国首创试制“龙威”钢甲,嗣后竟连“广丙”等船一并送与日本,能无痛心!终致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割地赔款,且由此伏下祸根,引发日本野心之膨胀。致有1931年“九•一八”之变,乃至进逼华北直到全面侵华。此正如公之预言“来日隐患方长”也。公先痛心于马江之败,复伤于甲午之失,推原误国,谁执其咎,以致累日悲叹,涕泪纵横。是年公七十三岁,二月返洲门省墓,四月买舟南游,以消积闷。过扬州至焦山小住,仍寓居寿鹤堂中。复溯江至金陵,晤两江总督张之洞。按公与丁锡恩书云:“夏间漫赋游山渡江,晤张香涛(之洞)制军,颇有劝驾之意。但弟生平拙直,放手办事,只期于事有益,每以不避艰险,不畏权贵为志。及蒙恩简畀船政,窃以此事为今日自强根本。咸同以来,所以经营中外者,规模虽巨,究鲜得其真实。遂不自量,思恢扩而张大之。奈事权不属,孑立难支,卒乃抱疾以归。夫以颓靡之躯,再作出山之举,于事亦何补耶?晤谈之顷,香帅且谓弟曩时建议每年造钢甲二三艘,以固海防,如枢廷诸公,关怀大局,肯拨经费,自己酉至今,应得二十余船,亦可以长海军之气而遏倭氛。”
公留寓南京,登钟山,涉栖霞,至栖霞寺,缓步登山,访千佛岩、白鹿泉等处。晚泊金山下,清晨登最髙峰,纵览江天,觉数载以来,胸中郁抑到此都消。午后入城晤冯子材宫保,薄暮复至焦山,环视旧游之处。过金匮(即今无锡——编者)晤杨艺芳观察,邀公至惠泉山别墅,畅叙累日。复过苏州晤江苏巡抚奎俊,公旧识也,乃游太湖登洞庭东西山。五月抵杭州,下榻徐季和学使署中憩园,间至西湖,寻览于六挢三竺间。谷士中丞㉑敦欲移住衙斋。公以憩园幽寂,深安之不欲他徙。因造访数次,每至辄清谈竟夕,越宿乃回。浙省诸友,均旧识也。邀公至灵隐寺,在冷泉亭久坐,浪谈往事。由此可见,公家居时,或竟日危坐,不作一语。一旦挚友旧识相聚一堂,或畅叙累日,或清谈竟夕,此无他,舒胸中积愤也。六月,复鼓棹富春江至七里泷,谒严(子稜)先生遗像。此行除访友看山外,别无他事。
七月返淮,八月进城访晤徐嘉,言将返阜省墓,并遍拜诸戚友,需时一月,是以来辞。黄昏返舟,徐嘉甫送出门,公忽朗吟曰:“相期保岁寒!”其声凄切,因偕行至梁陂桥㉒,俟舟过桥至芦苇深处乃归。徐嘉诧有异变,乃占一律云:
“苦语相斯保芡寒,归来读史涕汍澜。
扪心略有千秋在,袖手先窺一局残。
向晚人家同黯黮,违时吾道合艰难。
疾风劲草平生志,壁上龙渊带酒看。”
次日出城送公,即呈诗。公命长孙枬(耔青)等貼书室内。
此次公归阜宁,乘小舟,沿途流连。晤旧友旧同学多人,有人出公庚午(1870)上李鸿章书,此稿久佚。公因朗诵数过,感叹不置。公生平有所撰述,随手散去,不自存稿。舟过裴家桥时,族人以《屯田六议》及《七省纪游》稿付公,均箧中所无者。
九月十六日,骤寒飞雪。抵郡寓后,医者皆谓感冒夹湿,胸膈不开。屡进药剂,迄无一效,而神志不衰。时延故人至榻前评史谈诗,反复辨论。至十月势益沉重,自知不起,亲定丧仪,禁用浮屠(指佛教徒),尤切切于“定力定识”四字,谓一生得力在此,无一语及私。十一日遂偃卧不语,十二日卯刻下世,终年七十三岁。光绪二十二年(1896)九月归葬洲门先茔,与卞夫人合垄焉。
公生平不侈言著述,故已刊者,只见于《船政奏议汇编》八九卷,存稿者只书牍杂著三四卷,笔记一卷。另有《裴光禄集》八卷、《他山剩简》上下二卷行世。

注释:

①韩家社及山阳贡生韩錞:韩家社系阜宁洲门附近一村镇;韩“錞字以谐,公表舅氏也”。韩是洲门人,因洲门一带旧属山阳。
②凌云道院:即古吕祖社,在梁陂桥下。原志载有药局,内供普惠祖师,即王子乔(神话人物)祠。光緒元年邑人詹煜建。房屋久已圮毁。
③捷礼闱:唐以后,进士考试改为礼部主持;历代沿袭,科举为礼部专职,因称在京举行的会试为礼部试,亦称礼闱。明清时代会试都在春季举行,亦称春试或春闱。
④补行殿试:科举制度中皇帝对会试取录的贡士在殿廷上亲发策问的考试,也叫廷试。清沿袭明制,殿试后将进士分为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即狀元、榜眼、探花);二甲均賜进士出身,第一名统称传胪;三甲均賜同进士出身。
⑤梁家园粥厂:这是私人集资创办的一项公益慈善事业,厂址在北京。
⑥天津教案:详情请参阅陈振江著《简明中国近代史》第221页。
⑦赭衣:古代囚犯所穿的赤褐色的衣服,也作为罪人的代称。
⑧引文见来新夏著《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見录》第217页。
⑨引文见裴耔青著《卧风轩集》卷四第19页。
⑩引文见裴耔青著《卧风轩集》卷三第4页。
⑪巍科,高科;泛指对科举时代取得较高功名的赞语。
⑫乡试:明清时代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举行的考试,考中者即为举人。
⑬棘闱:科举时代试院的别称。为了防止传递作弊,围墙上都插棘枝,使人不能爬越,故称为棘院或棘闱。
⑭王公批允不南来:王公系指当时湖南巡抚王文韶,巡抚亦称抚军或中丞。上句“劫抚军”即指王文韶为湘民劫持。“王公批允不南来”,意即王文韶被劫之后,书面批示,应允不让洋人到南方来。这是当时民众片面排外心理的一种反映。
⑮希赞帅:希字赞臣,满洲人,当时为福州将军。
⑯朱香孙:朱名克敬字香孙,官龙山县典史,后任湖南省通志局采访,与裴荫森为莫逆交。
⑰引文见张侠等著《清末海军史料》下册第750页。
⑱锅铁巷旧宅的变迁情况,裴氏近两代人均无所知,可能早在“造宅河下白酒巷”前后已售出。
⑲李遹夫:遹夫名钟駿,附贡生,著有《枕经书屋诗草》,系《河下园亭记》作者李元庚之子。
⑳通籍:指初作官,意谓朝中已经有了名籍。
㉑谷士中承:廖中丞名寿丰,字谷士,江苏太仓人,官至浙江巡抚。
㉒梁陂桥:在淮安城内东长街水巷口北,距徐宅很近。,.

编者附注:

本文作者裴锡恒系裴光禄公嫡系曾孙,取材大都摘引自邑人徐嘉著《裴光祿公年谱》并参考《淮安河下.志》、《阜宁县新志》等著作。关于丁汝昌降倭一节,经查《辞海》“丁汝昌”词条称:“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接战之初,(丁)从旗舰飞桥上跌落受伤,仍坚持督战。海战后奉李鴻章命令退守崴海卫。次年2月,日军海陆围攻威海卫,力战不胜。他拒绝投降,在刘公岛被迫自杀。”另据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刘公岛甲午战争纪念地介绍云:1895年2月,日军海陆夹击刘公岛和威海湾内的北洋海军,“在提督丁汝昌的指挥下……战至最后,港内仅存四艘舰,六艘炮舰,弹药将罄,粮食亦缺,援兵无望。事已至此,丁汝昌誓死不降,于2月12日晨自杀殉国,提调牛昶昞盗丁汝昌名义,写书投降,中学历史课本对丁也作了“自杀殉国”的结论。对丁两种说法截然不同,文中引文虽属当时人的著述,可能是误听传闻所致,但又未便改动。特此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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