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序
少陵①曰:“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况诗云乎哉?”虽然,此特为沉溺于风云月露者言耳。若本虞廷言志②、尼山无邪③之旨,则诗歌者,亦士君子所借以发抒性情,陈列道义,而不容一日或废于人间者也。盖物之不得其平也则鸣,人为万物之灵,其遇不平而愈不得不鸣也。有必然矣,故士君子之流连山川光景,风月花鸟,犹不能无动于中。矧盛衰治乱、生死聚散诸大端,波诡云谲、兔起鹘落④,相车而来前耶!世变有盛衰、治乱、生死、聚散之不同,而人心亦有喜怒、哀乐、欢戚、惨舒之不同。人人本其喜怒、哀乐、欢戚、惨舒之感,而一寓之于诗歌,则古今人之诗歌,非特以见人心,且于以觇世变焉。而诗之道尊矣。昔上元梅曾亮⑤谓:“文章之道,贵因时立吾言,于此而不可移易。如为文于唐贞元、元和时,使读者不知其为贞元、元和时人,不可也;如为文于宋嘉祐、元祐时,使读者不知其为嘉祐、元祐时人,不可也。”实善其言而续之曰:诗歌之道,所以宣文章之所不能宣,尽文章之所不能尽。而感喟低回,反复咏叹以出之者也。尤贵因时立吾言,于此而不可移易,如为诗于唐西狩⑥时,使读者不知其为玄、肃时人,不可也;如为诗于宋南渡⑦时,使读者不知其为徽、钦时人,不可也。嗟夫!内讧外侮,纷起迭乘。当今之世,非复雍容揄扬,承平雅颂时矣!士君子伤时念乱,亦遂不能不为变风变雅之音。实近辑《诗话》,盖将取古今人慨慷悲凉、缠绵悲感之作而讽咏之、播扬之,使天下仁人志士、英雄俊杰,皆知夫人心惨怛,世变纷纭,岌岌焉不可以终日,或因以感发而奋兴,未始非国家之福也!至于深山邃谷之中,穷饿枯槁之士,其人巳殁,而零篇断简,磨灭不彰者,傥能收采残缺,惠而示我,则发潜德之幽光,亦实所乐闻者也。若夫守宗派、讲格律、重声调,日役役于揣摩盗窃之中,乃文章诗歌之奴隶,而少陵所谓“小技”者也。实虽不敏,窃羞之矣。
丙午仲夏之月山阳周实识
(选自《无尽庵遗集》)
注释
①少陵:即杜甫,在诗中尝自称“少陵野老”。
②虞廷言志:虞,指虞舜,廷,即朝廷。《尚书·舜典》:“舜曰:诗言志,歌永言。”
③尼山无邪:尼山,指孔子,因孔母祷于尼丘山而生孔子。《论语》:“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④兔起鹘落:见《尊情录》注①。
⑤梅曾亮:清散文家,字伯言,江苏南京人,少喜骈文,后致力为古文,亦能诗。
⑥唐西狩:特指君主打猎;也借指君主因战乱而出走。唐西狩,指唐玄宗避安史之乱远遁四川,肃宗即位灵武(今属宁夏)。
⑦宋南渡: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入开封(北宋都城),徽钦二帝被掳,北宋亡。次年,赵构(宋高宗)在南京称帝,后建都临安(杭州),史称南宋。南渡即指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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