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君元征传 / 柳诒征

原编者按：毛元征先生系吾淮清末民初的著名文士，文章词赋，遐迩推崇。辛亥革命后，一度“与顾秋岚承乏临时县议长事”①，一生著述等身，可惜丰才啬遇。本文系海内近代著名学者柳诒征(翼谋)先生于1931年11月毛先生逝世后为其撰写的传记。六十年来，历经沧桑，幸得陈慎侗先生保存原印件，在提供我们发表时，又加了标点。由于文字比较艰深冷僻，为了便于阅读，本刊特作了一些必要的注释，并对其中少数异体字、(包括通假字)繁体字作了相应的更动。

君讳乃庸，字伯时，更字元征，别号剑客。晚取韦孟讽谏诗“勤欸厥生谊”，自署曰欸生。姓毛氏，江苏甘泉人。

毛氏先世居苏州阊门，明嘉靖中爱溪公始迁江都之邵伯镇，清雍正中析江都置甘泉县，镇属甘泉，遂为甘泉人。

君之曾祖讳梦文，祖讳凤韶，世有懿德。考讳昌本，县学生。严正廉惠，以学行为大吏上客。妣杨宜人，通诗书，教子有法。

君家自风韶公以太平军时徙淮安(编者：当时属淮安府山阳县)，君实生于淮安，操淮安语，习淮安风土。幼慧多疾，不治制举业，而躭读古书，敏于文词；比长厚重丰硕，不甚解世故，论文艺辄汩汩②如泻瓶盎。目短视，寻咫间不辨谁某，引书近睫上下循视绝迅，一二过举其词不忘。以诸生③应宣统己酉(19O9)拔贡试，江宁提学使陈伯陶赏异之，署第一人。寻丁外艰④未应廷试。

君性戆直．不谐俗，然雅负用世志。视世之娖娖⑤者率猎高位，锐欲膺朊仕⑥出其上。清季督部司道犹好士，引君佐治江南督练公所军书，君以此自喜兼资文武也。

民国二年(1913)从杨晟之山东，以科长权内务司司长。四年从陈宦入蜀，管榷⑦垫江，调梁山。又榷涪陵烟酒。川中脊脊大乱，所在被兵。君崎岖榰柱⑧四五年，尽丧其资斧。挈小妻东归。贫不自聊，旅食江介。一时方面无宪(“无宪”似为“抚宪”之通假，繁体抚作“撫”、宪作“憲”。——注)皆墨吏粗官，耳君名，间聘君为秘书，率不能尽君才，君愈益偃蹇⑨。为大言谓：“吾尝分疆寄衡，揖监司，临戎治赋无作色，乃仰若曹滓沥，循晷趋公操牍稿，望颜色乎!”绳榻昏灯，僵卧至日下春，不赴幕府。幕府询毛秘书，或旬月不一上谒，以是客大吏许，不久辄谢去。家益贫，世变益亟。童騃贾竖腾踔⑩弋政柄，用俚语为官书，益无所用文士，而君亦侵寻衰老矣。

避债金陵，居陋巷，亍彳⑾喘偻⑿与庸保杂作，犹不肯自贬损⒀，摧眉下气、为好语千贵幸。萧然从故人乞贷，市炊饼，键板扉，辑故籍作细字书，戢戢⒁成帙。徒仰屋浩叹，生乃不遭乾嘉盛时，紬绎⒂四库，从徽浙诸老赏析奇侅⒃也。

(民国)十九(1930)年客镇江。镇江有伤兵閧官署，官署迫近君旅舍，君震悸。用小妻言疾走上海。久之，贫病交困，复道镇江归淮安。尽胠家藏书贱鬻偿逋，槁死⒅围墙巷赁宅中。呜呼，可哀也已!

君博闻强识，于书无所不读。独不喜宋明儒先书及浮屠家言，谓其虚诞无当。持身虽若詄荡、不桎束迂谨，而中有介然不可夺者。

骈散文、诗词遒逸渊懿，淮士无出其右。刊定《剑客类稿》：凡散文二卷、骈文二卷、诗八卷、词二卷，欸生随笔二十二卷，墨脞一卷。尤深于史，棼乱脞遗，史所荒忽者，栉剔孴集识之尤悉。著有《十国杂事诗》十卷、《十六国杂事诗》十六卷、《后梁书》二十卷、《北辽书》九卷、《辽进士考》二卷、《季明封爵考》一卷、《檀香山岛国志》十九卷、《勺湖志》十六卷。译出《安南史》、《朝鲜近世史》、《印度杂事》、《彼得传》、《泰西名家略传》若干卷。钩沈撮异，撰录悉有义法。它所著有《补陈书》、《州郡志》、《西辽纪事》丁乱稿佚，晚亦未能重辑也。

呜呼!以君丰才啬遇，使研悦缮性息心之经术，宜亦可淡然以著述自娱也。

君既不屑屑自揪抑，高气迈往。膺世变、遘屯厄，良不能无望。而播糠积薪九等表之下中、下下者，崛郁鳞起，益令君无所抒其愤慨，终已不获一展，岂非柄世者之咎哉!

君生于清光绪元年(1875)乙亥九月二十二日，卒于民国二十年(1931)阴历十一月十五日，年五十有七。配刘夫人。子男五人：嗣孟、嗣雍、嗣曾、嗣开、嗣言，均隽迈有君之风。女二人：嗣昭、嗣光。孙二人。

君与予姊丈徐粹甫雅故，予因获交于君。君初至金陵，馆贵池刘氏。予与刘氏群从昆季稔，过从尤数。光宣间金陵多寓公耆彦，登临文燕，往往有予两人踪迹也。不三十年知旧漂零垂尽。

君既连蹇不得志，予亦无力以振起君。尝一强君入焦山商略地志，君已病矣。蹒跚扶掖，渡江登松寥阁，抗声论方志义例，诵述骈溢，盛气盖一座人。一座人咸震耸莫能难。

君既不乐山居，馆谷又不时给，展转扶病归，拾敝纸贻书诀予，潦草不可辨。其后遂不通问。

予为君传，仿像君生平。溯畴曩写心谈艺之概，乃邈然不可复再也。悲夫!

注释：
①见邹鲁编《中国国民党史稿·江来甫传》后跋。
②汩汩：(gǔgǔ)：水流的拌子。
③诸生：指已入学的生员即秀才。
④丁外艰：遭到父母的丧事称“丁忧”，亦曰“丁艰”。按清制在守孝期间，其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外艰”指父丧。
⑤娖娖(chuòchuò)：谨慎的意思。
⑥膺朊仕：膺；受；朊仕：高官厚禄。
⑦管榷；管理税务征收工作。
⑧榰柱：勉强支持。
⑨偃蹇：困顿貌。
⑩腾踔：跳跃、凌空。
⑾彳亍(chichu)：慢慢走路的样子。
⑿喘偻(1ǔ)：脊背弯曲。
⒀贬损：贬低
⒁戢戢(jíjí)：收藏。
⒂紬绎(chóuyì)：理出头绪。
⒃奇侅：奇秘，不寻常。
⒄逋：拖久的债务。
⒅槁死：“槁木死灰”的简用，比喻心情冷淡，景况凄凉。
⒆围墙巷赁宅：原宅即今围墙巷山阳菜场门市部。房主熊姓，原房已拆除改建。
⒇浮屠家：浮屠，佛学名词，旧称佛教徒为浮屠氏，佛经为浮屠经；浮屠家系指研究佛学有成就的人。
(21)詄荡：开阔清朗的意思，多指性格。
(22)栉剔孴集：栉，梳发，引申为剔除。孴(ni)：众多貌。
(23)播糠积薪：均星宿名。
(24)馆谷：指旧时给塾师和幕友的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