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古之名郡,扼江北之要冲,清时海禁未开,南省人士北上所必经之孔道也。余本浙人,自先大父为宦吴省,遂徙家而居焉。生于斯,长于斯,渐习为淮人;耳所闻,目所见,亦无非淮事。十岁后,始从伯父游学辽东,浸及津门。回首旧时风景,不觉物换星移,即幼闻一二故事,亦多恍惚。间有可忆者,泚笔记之,以作《射阳忆旧》。童话稚语,遗笑方家,知所不免。然吾行吾是,知我罪我,所弗计也。
余九岁,正余幼时家庭极乐之境也。某日,余由书房学归,忽闻奴仆喧传某大盗就获,不久即将授首矣。余聆之茫然,细询之,始悉五、六年前,东长街某富户,曾有强盗夜人,缚其家人,夺无数珍物而去。未及匿其所劫,适县中护兵闻声而至,遂就捕,解往县署,而行盗惧,急自断其缚,夺护兵佩刀杀之,窜走他邑。迭次县官加以严缉,阅四载星霜。至前二日,尚无下落。无何,淮郡一捕头者,无意之间往清江,路遇乞丐数人,内有一数年前熟识之人,其摄影忽映入脑际,急问彼等曰:“此何许人?”众答曰:“吾同辈也。”马捕急走前,问之曰:“在淮郡杀一护兵而被搜索者,非尔耶?”盗见无可隐,遂直供不讳。马捕乃带其回淮,听候发审矣。是日淮郡市民人言藉藉,群集西门外观盗之来。余随家人溷迹其中,而心且疑且怖,以为人民遇盗,必加以窘毁,以治其杀人之罪。且淮郡人民素称强悍,忿激之余,或出野蛮举动,投石恶言当所不免。况死者冤沉九泉,妻子家人痛心含泣,今忽仇人被逮,更欲得而甘心矣。乃余之所见竟不尔尔,时则红日正中,车轮之声震地而来。少顷,见有一衣服敝陋、相貌凶恶之人踞其上,以索絷腕而置于后,一守者伺其旁,甫下车,即闻一官呼曰:“护兵之儿在此否?”忽余之旁立一身材渺小之童子,容色惨淡,年可十四五,应声曰:“唯唯。”遂从众人丛中蛇蜕而上。近余者耳语曰:“此孤儿也,前此被杀护兵之儿也。余怦怦心动,悲不自胜,念彼为无父之孤儿也。此童子即进而立于人群之空虚,距盗及守者甚近。时观者众,甚肃静,毫不闻笑声、语声、吭声。各屏息听其所欲问者。余以身矮得列前排,亦两目直视,聆彼等之发言,而彼等亦不作他语,但指此童子而向盗曰:“此汝所杀护兵之子也。孺子,汝彼时尚呱呱在抱,使汝之爱父死而陷汝于悲境者,即此贼所为也!汝宜细视之。”于是捕头以手抚罪人之头,强使睁目。此童子见之,泪涔涔下,且哭且视,目之久,而盗之野暴面色,殆无不收入此童子之眼廉矣。时余注视盗容,见其愧赧之色,几不可状,非复前此之凶横色矣。俄而果悔心中烧大呼曰:“公子宥我!公子宥我!我非仇于汝父而杀之也;因自卫之故,遂急出此耳。虽然,我罪大矣,我之有罪于汝作一言所可尽矣。今惟有一死以谢汝、以慰汝父在地下之灵。我甚乐死,我今将往死所矣。”此童子不发一语,哭甚哀。守者促盗起行赴法场去,盗乃随捕头兵勇经人群而过。旁观者皆泣下数行,余不识何故,见彼童子哭痛,亦随之失声而号。
如此情况,为余幼年所未经,即至兹以往,亦未曾见是景也。少顷,观者如潮退,余亦随家人返。及今思之,犹如昨日。夫人之同情有感化于默者,无形教育,收效奇而捷;教者不知其为教,受者忘其为教。此际冥冥心心,惟以天真相往来,凡圆颅方趾同为人者,皆有下可移之正义,有击于目,必动于心。罪人之自觉心,其结果甚简单,由于因其将死乞怜之念,而以无形教育强迫之,使缘后悔而生自觉耳。
夫危险之状,每起人之怒,然怒者客气也,感于物之真则怒化。余观盗之功,固甚恨其为人矣!反盗以悔罪而生自觉心,而余乃变为悲酸之念,非悲盗,悲童子,乃起于不自知耳。人生之弱点,固有根于性者。吁,亦异己!
幼时喜闻故事,凡有人能语余以奇闻怪事者,辄绕膝不去,终日听之不倦。兹有告余以某仆事,事甚兴趣,录之以见民风之异今也。
某仆,言者不详其名,幼而家贫,世业农;年十余岁,不能耕。兄辄呵之,仆愤然曰:“吾宁饿死不累兄也。”孑然出门,投某绅家,自云愿任洒扫,以佣值易衣食。某绅留之,居数年,见其执事勤,言语朴诚,米盐琐事悉委之会计。数日一考其出入焉。仆素不知书,而记忆力甚强。主人按问时,脱口而出,无一遗漏,如虎圈啬夫之对薄也。同辈妒其能,瑕疵于主人前。主人颔之而不言,且旦日问所市物价,仆举以对,主人心识之。某夜,急呼仆曰:“曩所记者,为儿辈抛书簏中,汝能记一二否?” 曰:“不敢忘。”又对如前。主人私出纸觏之,其数不差毫厘,疑始释然,以其强记也。一日,置钥于室,以钥授仆曰;“吾绻于勤,不耐烦琐。室中钱六百贯,悉以付子。吾家日用必需之用,子为我备之,用毕具报。我久信子,不锱铢与汝计较也。”仆受钥谨藏之,用时启钥取。数月余,夜计所费,急起白主人曰:“吾自受职以来,计支出已四百余贯,而室中所余者尚累累也,前所说得无误乎?因历举出欵甚悉,入室数余钱,尚有五百余贯。主人曰:“吾老而健忘,然吾已有成说,六百贯外,汝可自取之。”仆固辞不受。上人益贤其廉,增值,欲为之授室。仆辞曰;“小人幼背父母,稍长,逐之于兄,几委沟壑;赖主人之赐,一身幸得温饱,不欲以妻自累也。”主人曰:“独不计身后乎?”曰:“吾仲兄有子三,择而嗣之,可也。”遂以鳏终其身。仆体肥,硕大如瓜,喜食,咀嚼一饭历时许;饭必闭目,如有所思。或嘲之曰:“老僧入定矣。”仆应曰:“温经耳。出纳琐繁,恐多遗忘,故略一检点也。然记性已衰,吾其殆矣。”晚得痰喘疾,自知不起。一日拜辞主人,召仲兄子至,命扶之归。抵家不数月,病益剧。以二百金置几上,授其侄曰:此吾数十年辛苦所积之物,悉遗之汝。我死之日,以十数金葬我,以其余金治汝生计。汝兄弟多不自谋生,兄弟将不汝容也。”言讫而逝,年五十四。主人闻之,以四百余金赠其嗣子,子惶恐不敢受。主人曰:“是若翁所寄我也,速将去。”嗣子乃拜而受之。
夫钱犹腻,近财受污;古今人以此坏名节者,何可胜数!而闾巷细民,目不知书,乃能慎于所守,不敢自监而自盗焉。论语所谓“见利思义”者,其在斯人欤!某仆安在?吾将公之天下,使四万万人共得而仆之,其不负所讬也。惜乎!其早数十年已死也!因特书之,以风天下之公仆。
编者注;本文原载天津南开中学国三(1914)年十月出版的《敬业》学报第一期。“飞飞”系周恩来同志笔名。原文无标点,由上海市《文学报》顾家干同志抄藏供稿。并承天津市“周恩来同志青年时代在津革命活动纪念馆”惠赠原文照片两张。附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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