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谈个人经历
我从事于革命事业,正如中国一般知识分子,都从封建家庭转到受西方学校教育,然后变成社会主义者。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的祖父叫周殿魁,生在浙江绍兴。按中国传统习惯,籍贯从祖代算起,因此,我算是浙江绍兴人。
绍兴社会除劳动者(农民、手工业者)外,中上层分为封建知识分子和商人,这两种人都是向外发展的,读书人的岀路照例是中科举。而绍兴人则是大批地当师爷,在全国各级衙门里管文案,几乎包办了全国衙门的师爷。师爷在旧戏里的脸谱是红鼻子,他们都是喝酒的。商人的出路是在各大城市开杂货店兼卖绍兴酒。
我的家庭近几代祖先是绍兴师爷。外祖父原籍江西南昌,也是师爷。到了祖代,两家搬到江苏淮阴、淮安当县官,因此结了姻亲。我便于1898年、生在淮安。
我的外祖母是淮阴乡下农村妇女。因此,我的血液里还有农民的成份。
我的母亲长得漂亮,为人善良。生了三个小孩——我和两个弟弟。现在,一个弟弟已死,一个弟弟尚在。母亲三十五岁患肺痨死。我家在祖父去世后,每况愈下,母亲因操劳过度成疾。
祖父五十多岁去世。他生前不事生产,不买地,只有房产。到了父辈,我们的家庭就中衰了。叔父当师爷,父亲(周劭纲)当文书,收入不够维持生活。但封建家庭素来好面子,摆空场面,宁愿债台高筑。因此,我从小就懂得生活艰难。父亲常外出,我十岁、十一岁就开始当家,照管家里柴米油盐,外出应酬,在这方面锻炼了我。
我出生不久,因叔父周贻淦病重,照传统习惯,把我过继给叔父,叔父死后,由守寡的叔母抚养。叔母即嗣母陈氏,是受过教育的女子,我五岁时就常给我讲故事,如《天雨花》、《再生缘》等唱词。嗣母终日守在房中不出门,我的好静的性格是从她身上承继过来的。但我的生母是个爽朗的人,因此,我的性格也有她的这一部分。
我小时在私塾念书,从八岁到十岁开始读小说。我读的第一部小说是《西游记》,后来又读《镜花缘》、《水浒传》和《红楼梦》。
中国有句俗语:“逼上梁山”。这句俗语岀自《水浒》。我们都是“逼上梁山”的。人走占革命道路不是先天的,而是由于外来的压迫和环境造成的。
生活和思想起了变化
十二岁那年,我离家去了东北。这是我生活和思想转变的关键。没有这一次的离家,我的一生一定无所成就,跟留在家里的弟兄辈一样,走向悲剧的下场。
我离家去东北铁岭,是因为当时父亲、伯父都在那里做事。我在铁岭入了小学,六个月后又去沈阳入学,念了两年书。从受封建教育转到受西方教育,从封建家庭转到学校环境。开始读革命书籍,这便是我转变的关键。当时有两个教员,一个历史教员叫高戈吾(山东人),是革命党人,另一个地理教员是保守党人。高戈吾介绍我读进步书籍,如章太炎(光复会领袖)的书和同盟会的杂志。地理教员是满族人,姓毛,介绍我读康有为、梁启超的文章。章太炎的文章是古体文,很难懂;梁启超的文章是近体文,很易懂。
后来,戴季陶出了《民权报》,把章、梁的主张混合为一,写了激烈的文章攻击袁世凯。我从它的创刊号读起,直到这个刊物被当时的统治者袁世凯査封为止。
十五岁(1913年)入南开中学。这是一个私立学校。学费起初由伯父供给,后来靠学校的奖学金。
南开的教育,是正常而自由的。我喜欢文学、历史,对政治感兴趣,对数理也有兴趣。总之,喜欢能说理的东西,不喜欢死记的东西,如化学、英文。我经常在课外读许多书。南开有集会结社自由,我们组织了敬业乐群会,我当过会长。1915年,参加反袁运动,演说、劝募,反对“二十一条”卖国条约。但当时南开全校学生有政治兴趣的也还不多。
1917年中学毕业后,我去日本念书,是自修,生活费用靠朋友供给。在日本共一年半。
1919年“五四”运动时回国,又进南开大学,参加“五四”运动,主编《天津学生联合会报》。后该报被封,我被捕,坐牢半年(当时是段祺瑞的部下杨以德统治天津)。被释后,去法国勤工俭学(1920年)。
当时戴季陶在上海主编的《星期评论》,专门介绍社会主义,北平胡适主编的《每周评论》,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都是进步读物,对我的思想都有许多影响。
这个时期,我的思想已从赞成革命而走向社会主义。但是,由于我出身于封建家庭,我开始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乌托邦的。不过,我自小吃过苦,懂得生活之艰难,很短时间内,即转变到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了。当时,在国内看到《共产党宣言》,在法国又开始读到《阶级斗争》(考茨基)与《共产主义原理》,这些著作对我影响很大。
1920年,正值大战之后,在法国容易找到工作,可以半工半读。但我到法国后,并未做工。在去法之前,我已给国内报纸订合同,给它做特约通讯员,所以在法国一面读书,一面写文章。
后来一度去德国。1922年,由德返法,在巴黎聚集了20多人,成立旅欧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开始时叫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当时参加的有王若飞、罗迈等同志,我是青年团的负责人之一。这个组织发展很快,不久就有了300多人,包括法、德、英、比四国的留学生,以后其中入党者100多人。当时,朱德在法国,聂荣臻在比利时,陈毅才自法返国。1923年,国内国共已将合作,我与国民党员王京歧在欧洲组织国民党。当时,在法国的有张厉生、张道藩。我们的斗争对象是青年党,这个党当时在法国的主要人物是曾琦、李璜,他们主张国家主义,坚决反对国民党。但在斗争中,我们有时也讲统一战线,因此与李、曾等很熟悉。1923年去德国,当时马克便宜,在法国买了许多书,但没有来得及读完,1924年夏天即返国。
参加上海工人武装起义
1924年我返国时,国民党已改组。我到广东,担任黄埔军校政治教官,1924年冬担任政治部主任,将近两年间,教过四期学生。1925年参加两次东征,曾任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打陈炯明。这时,我是以公开的共产党员身份与国民党合作、共事,因此,与许多国民党人认识。当时,国民党内部即有两派,一派主张国共合作,一派反对合作,两派斗争甚烈。1926年3月20日,发生了“中山舰”事件,蒋借口海军要叛变,逮捕了许多进步分子。经此事后,我辞去政治部主任之职,只担任教员。北伐时,共产党是仍然与蒋介石合作的。但我未参加北伐。
1926年冬去上海,做工人运动(在广东、在法国也都做过一些工人工作)。上海工人为响应北伐军三次举行暴动,我参加了其中的两次(10月23日第一次暴动时,我尚未到沪)。1927年2月19日-22日组织36万工人总罢工,2月22-24日举行第二次起义,但因革命军未到,起义未能与革命军配合而失败。
3月21-22日,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两天内击溃张宗昌的军队三个团有几干人,工人缴获了步枪4000多支及其它短枪、机枪等。当时,参加罢工的工人有80万,直接作战的1万多人。开始时工人只有300多支短枪。起义一开始,就从警察那里缴获来大批武器,在南市、闸北、虹口、昊淞——的战斗都得到了胜利。这时,蒋介石已经到了江西,与武汉政府冲突,而白崇禧领导进攻上海的北伐军听说工人罢工,就不前进,希望工人失败,他再进来。
北伐军到达南京、上海后,蒋即亲自到上海镇压工人。他同外国势力勾结,并且收买流氓,一起进攻工人。4月11日深夜至12日凌晨,他利用流氓伪装工人在工人纠察队里引起冲突,接着借口调处,把军队开入纠察队司令部——商务印书馆俱乐部,把工人纠察队缴了械。13日大屠杀,当天即杀死几十人,伤200多人,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等好多工人被屠杀。
“四·一二”之后,中共马上变成了地下党,我仍留在上海办理善后事宜,把许多人送到武汉和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五月下旬,我穿了长袍,戴上礼帽,扮成商人,搭一艘英国商船去武汉。这时武汉政府内左派与右派的对立已逐渐明显,农民运动在湘、鄂、赣、粤蓬勃展开。农民要求土地,右派即反对农民运动。到了“七-一五”汪精卫便正式“分共”,实行宁汉合作。接着,我们就去南昌发动起义。
南昌起义的部队是贺龙第二十军、叶挺十一军二十四师等,共约两万余人。当时,参谋团中有叶挺、贺龙、朱德、刘伯承、聂荣臻、李立三、张国焘等,我也是其中成员之一。宋庆龄、邓演达都是革命委员会的委员。起义军后来失败了,是因为犯了一个错误,即没有与当地农民结合起来而要向广东去建立根据地。结果在潮汕与钱大钧等部激战失败。失败后,队伍一部分到海陆丰与当地农民结合,一部分由朱德率领退到福建、江西边境,以后转到湖南,后来,在井冈山与毛泽东的一师人会合。毛泽东的秋收起义部队是由原武昌国民政府警卫团、农民和安源工人武装组成的。我在1927年11月去上海做地下工作,直到1931年止。1931年底去江西中央苏区(首府瑞金),主要在军队中工作。后来参加了1934-1935年的二万五干里长征。
1930年在上海时,我曾绕道欧洲到莫斯科参加第三国际执委会议。办出国护照时,我把头发从中间分开,再戴上副眼镜,照了一张相,叫陈赓认,并且告诉他这个人是黄埔军校的,他想了半天认不岀来。我于是就大胆地用这张照片向国民政府外交部申请,领了出国留学的护照。
我在1919年认识邓颖超同志,1925年和她结婚。
邓颖超同志的母亲是一个中医,她近六十岁的时候,还在红军总司令部当医生。国民党“围剿”、我军撤退时,邓老太太被俘,被押送到九江。国民党法官要她劝劝邓颖超不要当共产党员,邓老太太回答说:子女的事情我们父母管不了,即使蒋委员长也管不了自己的儿子——蒋经国正在苏联——法官无言可答,就把她囚禁在九江反省院。直到1936年谈判开始,1937年初才把她释放出来。
东北军要求抗日
蒋介石对中央苏区的“围剿”头四次完全失败了。第四次是陈诚指挥的,失败得最惨,于是,蒋介石决心加强训练,这便是庐山训练的开始。
红军长征到陕北后,东北军即开始围攻。徐海东部首先把东北军打垮了一个师、一个旅,后来又打垮一个师。于是,东北军的官兵不愿内战,要求抗日。中共在这种情况下,向东北军进行统一战线工作。双方取得默契,互不攻击。这时,蒋介石也派人来秘密接洽,要我们在不平等的条件下接受和平,同时,蒋介石仍加紧压迫东北军向红军进攻,以便削弱红军,使中共易于接受他的条件。张学良及其部下不愿意进攻红军,蒋介石乃亲至西安,逼张打共产党,并且说,他如果不打,就派蒋鼎文代替他,并要把他调到福建去。于是,张学良和西北军的杨虎成决心发动事变,扣留蒋介石。事变发生后,我们在陕北保安接到张学良的电报,他要我们派代表去西安与蒋谈判。在西安参加谈判的共五人:蒋介石的顾问澳大利亚人端纳、宋子文、蒋夫人、蒋,还有我。谈判结果,蒋介石答应停止内战,准备打日本。12月25日,蒋夫人坚持要在这一天送蒋回南京。张学良答应亲自送蒋返南京,事前大家都不知道,张也未料到他到南京后会从此被囚。张学良被囚以后,东北军将领、士兵大为愤怒,以至杀死张学良的主要助手、主和派王以哲,情况严重,闹了两个月才告平静。从那时起,东北军被蒋介石分散到各处,不再成为一支独立的力量。在西安混乱的两个月中,说服东北军的工作,比张学良在西安时困难百倍。
1937年2月,正式开始了国共谈判。我曾一次去杭州,两次上牯岭。当时顾祝同为国民党方面的代表。谈判的结果,国民党答应中共为合法政党,承认陕甘宁边区,改编红军为八路军。但是,后来国民党政府始终未正式承认陕甘宁边区。
抗战开始后,我与朱德、叶剑英去南京,参加国防会议,划定作战地区。朱为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我也去山西,与阎锡山谈判合作,1937年9月-11月间,先在太原,太原失守去临汾,然后回延安。12月底去武汉,一直住到武汉失守之前,即1938年10月。我们是武汉失守前最后离武汉的一批人。从武汉撤退路过长沙时,遇长沙大火。后去桂林,1938年底去重庆。
抗战中的国共军事磨擦,开始于1936年6月河北的国民党军队进攻八路军。12月,山西阎锡山的旧军打新军,胡宗南部进攻延安西南的一些地方。1940年国民党朱怀冰部进攻八路军总部所在地太行区。
1941年1月上旬,发生了皖南事变。新四军军部近一万人,除了两千人突围外,都被杀或被俘,目前仅放了二百多人。
1939年2月,我曾自重庆去桂林,到皖南视察新四军,顺便去了一次家乡绍兴。5月返重庆。6月返延安。因骑马伤右臂,未治好,8月赴莫斯科医治。政府的飞机送我到兰州,然后乘苏机赴苏,入克里姆林宫医院。到1940年3月返延,体重增加了九磅。5月去重庆。7月返延安一趟。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谈判不下去,开始在报纸上斗争。1942年林彪去渝。林彪同蒋介石谈判也无结果。1943年7月,我与林彪等离渝返延。
1944年,根据史迪威将军提议,7月,美军观察组去延安。在此之前,记者团也去了。我在延安欢迎他们。11月赫尔利去延,达成五条协议,大概内容是为了打败日本和建设新中国,同意建立联合政府,包括各党派人士,统一军队,改革政治,给人民自由。这是毛主席与赫尔利双方签字的,但具体内容从未公布。
史迪威与赫尔利政策的差别,就是史迪威主张平等地援助一切抗日军队,他是执行罗斯福政策的。赫尔利的主张却是要经过蒋介石来援华。他也赞成联合政府,但对共军的援助必须经过联合政府。赫尔利的主张虽如此,但蒋介石仍然不同意,结果赫尔利放弃了自己的联合政府主张,公然站到蒋介石方面反共,于是赫尔利的帝国主义面目暴露了。
马歇尔在1945年12月开始来华时,我觉得他直率、朴素、冷静,与史迪威相似。我们在三个月内相处得甚好。但在1946年3月东北问题起来之后,双方意见常有距离。他对苏联有猜疑,往往把苏联牵涉到各种问题上去。加上美国政府的错误政策,使我们和马歇尔无法取得一致意见。但是,我与马歇尔个人关系很好,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李勃曼记录整理。李勃曼:《纽约时报》1946年驻南京记者。本文系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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