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裴耔青先生事略 / 裴锡恒
幼年与少年时代
先父裴楠字芷卿,晚年更字耔青,清同治十年(1871)六月二十六日出生于阜宁洲门。光绪七年(1881)公十一岁随家移居淮安河下镇赁宅,是为居淮之始。由于应清代科举试故仍沿用阜宁籍贯。
光绪五年(1879),曾祖光禄公(荫森)宦游湖南,时耔青公甫九龄,四月随父母侍卞太夫人入湘。光禄公延卞岑(小山)先生为之课读。卞岑乃卞文英先生之孙,卞太夫人之内侄也。
耔青先生勤奋好学,立身谨严,曾在《业师卞先生行状》中言曰:“楠从先生游,垂二十年。”又于《吟窗漫录·跋》中自述:“楠少习帖括(即八股文),未能旁读百家有用之书。逮先大父光禄公引疾归里,恒召侍左右,勖以温经绎史。”“时造书斋,谆切讲示,数数以崇善释恶为训。”更从徐嘉(遁庵)师游。在《亡室顾恭人行述》中云:“余年二十五,光禄公见背②。徐遁庵师为编年谱,命余搜辑事实。得暇复攻研帖括学,竟日在书室,不一入中门,每更深乃就内寝。”
在应科举试时,先父言曰:“光绪己丑(1889)先大夫中宪公挈余与干卿弟回阜宁应县试。”至光绪十七年(1891)复应省试选为拔贡。然于《解公安任之武昌舟中书怀》诗中有句云“少年负狂志,不肯终泥涂;读书愧未达,进身以他途。”即指以贡生入仕途也。而在《再柬向卿》(丁锡福先生字向卿)诗中则云:“束发受书冀建树,行年三十犹韦布。③”这当指光绪二十六年(1900)尚负笈于南菁讲舍时也。
三载扶桑留笈影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入都谒行,寓淮安会馆。嗣赴湖北,是年秋“奉檄至钟祥,佐同官李竹吾帮审鞫案。”光绪二十九年
(1903)与丁向卿书云:“弟自甘驽下,大非初念。”又云:“弟自顾仕非为贫,乘田委吏④,意不属焉。”“欲归不可,以同官李君挽之殷也。今六月李君擢权荆门,上官不察,乃以菲材庖代钟祥,绾管三月,公事平顺,盗贼不扰。”时张之洞再度任湖广总督,锐意洋务,颇欲整顿法制。先父追述东渡日本的前后及其感受:“甲辰
(1904)南皮张文襄公二次督鄂,奏派候补官三十人东渡日本习法制。余供差警局,文襄公面谕世界既趋文明,法制将有变更。入仕途者,无新知识难资应用。派余为留学人员领袖,期以三年。”
“赴日后,进日本仕官学校,寓东京中国会馆。甲午战后,日本异常跋扈,侮辱中国留学生之事屡见不鲜,备受歧视。诸如日本教员授课时,凡涉及政治、军事等内容,即令中国学生暂离教室,不允许听讲。”先父在历述日本社会风气、人民生活习惯乃至衣着饮食等情况以后又云:“所以能行者,实恃教育为之先导,更以法制绳其后,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也。”“戊戌变法失败之后,以慈禧为首的顽固派及守旧之徒,厌恶新政,反对变更,自属本质使然,势必竭力峻拒。鄙意中国即肯舍己从人,改弦更张,奈障碍太多,非一省一部之力所能行也。从根本而变更之,责在枢廷,谁参与耶?!”
在日所习法制三年,于是编译《在宪国法制述要》并冠以《自序》,成书于日本东京,时为光绪丁未(1907)五月也。《自序》中论其事曰:“窃以为国权者,譬之人身,必有主宰统一之元首,而后耳司听、目司视、手足司运动,乃能各呈其机关之效用。若空谈立宪而不组织其机关实际之作用,使立法、司法、行政三者完全其机能,以为国家活动之具,则进退无据,其能免于抵触者几希!”
诗以言志。先父对当时只知啃旧学而不明变革者,颇有微词。
《舟中书怀》诗有句云:“发愤远游学,航海遂乘桴。东灜滞三载,善政标型模。入乡观自治,席地披异书。吸取新法制,归飨旧腐儒。”
留日期间,足迹遍及大阪、长崎、神田、名古屋等地。《卧风诗钞》中于日本各地景观胜地多遗有诗作,如《入京园看梅花》、《重游大森看梅花》、《游日比谷公园》、《登浅草十二阶》等,大抵皆与友人同游。身在异乡,系念故国,吟咏所至,溢于言表。“故国园林几溯洄,乡心万里强登台。已过人情谁巧拙,未来时局奕纵横。”“瞥眼韶光返碧空,杜鹃犹自泣东风。”“频年南北数游踪,有酒难浇块磊胸。”“故国簪缨安肉食,行吟海外忆灵均。”“客中又觉重阳近,富士山头望白云。”举一斑可窥全豹。
学成返国,时隔三年,然国内颓势如故,且积重难返。欲使变革有所成就,殊不易为。以《由日本内渡过淮赴武昌》为题慨赋七律一首:
海外将归返故枝,行装乍解慰相思。
一囊琴剑关山梦,数载风霜鬓发知。
问政⑤势须成画虎,还家意岂在烹雌⑥。
淮流渺渺来时路,又听离舟诵楚辞。
十年游迹忆黄州
耔青先生在驸马巷宅屏门上自署一联曰:
“百代家风传绿野;十年游迹忆黄州。”
黄州借指鄂省。自壬寅(1902)至辛亥(1911)游鄂,恰是十年。检其所著,书信、吟咏、丛谈等涉及其地其民者甚多。先父留日前,办理武昌警察,常夜巡街道,事必躬亲。某夜,巡至江边,楚天秋色,踽踽独步,每以诗留其意境,有云:“于役警察,辖武昌城外下游各段,事颇繁剧,夜复巡街,久之亦忘其劳。秋宵每出,过黄鹤楼下,江流有声,人影在地,遥望汉口沿岸灯光荧荧,尝屏仆从,散步江干,賦诗纪之。”可谓情意如画。
癸卯(1903)六月,权钟祥县,正值废科举,办学校之际,经费端赖临时筹措,可见当时实行新政障碍之多。先父在复梁鼎芬太守书中略云:“惟筹办之始,经费为先,应集城乡绅士商其概要。……非招地方十数人,会商所陈筹款办法,均难适用。楠思高等小学为一邑育才根基,府中学堂为阖郡高小升学之阶,筹款应有所区别,办事则不分畛域。”
溯自壬寅(1902)夏五月到省,九月之钟祥,翌年中秋回武昌,适为一年。先父与丁向卿书语其事略云:综计在郢一年,薄禄虚名,无足介意,但孑身作客,不改本来面目,未做一违心之事,未受一不可告人之钱。案牍有暇,间与友朋吟咏,此则私衷自喜者。甲辰(1904)奉派留日,丁未(1907)秋归国后,任武昌警察公所参议,兼办警察中局暨高等巡警学堂教务提调,学堂取各州县生员入校肄业,先父曾有“自愧才疏掌讲筵”之语,盖同校教员多为先父东渡旧识也。
己酉(1909)后有沔阳之任,先母谓曰:此间水荒赈粜并施,堤工尤亟。上峰委员莅斯土者达四十人,夫马供张,所费将虞不给。今与君约,署内应先节用,不增置一衣一物。当先父受任之初,同僚窃议此行赔累且巨万。庚戌冬(1910)先父调任公安,过荆州,金峙生观察权荆州道,询在沔度支⑦奚似?先父答以仅垫发三千元。观察讶其数无多出预料外。既而叹曰:“署内应先节用,夫人此语足为居官圭臬也。”沔阳所忧水患为最,惧堤溃酿祸,先父屡巡不辍。尝赋七绝一首以纪实,题曰《仙桃镇道中》:
两岸垂杨水满溪,前横桥影比船低。
田夫荷锸逢人语,刺史今朝又看堤。
然沔阳水患成因尚有属于人为者,时黎元洪任协统,奉命来沔镇压决堤械斗的群众。先父陪同往视河工,因赋五律以纪其实,题为《同黎宋卿协统元洪乘舟视河工》。诗中有谴责知府人谋不善,致酿事端句:“太守新河浚、应生悔祸心;湖流终未泄,垸众复相侵。⑧”
庚戌冬(1910)解沔阳任之官公安,未及一年,以予祖父小岑公患疾甚,亟求去返淮视疾。然交代以延旬日,先母挈子女乘民舟先行,先父留一仆附轮舟行。及抵省垣,稍事摒挡即拟遄归。适革命军起,城闭不得出。在危城中达两昼夜眠食俱废。嗣循城走,越门六,始得乘便脱出,至汉口与家人同返淮安。时寓河下白酒巷宅。次年壬子(1912)小岑公卒,又一年癸丑(1913)徙家入城。此后二十年,先父居家督予兄弟先后入校求学。
政局纷争无意出游
辛亥(1911)后内战频仍,时局屡变,动向莫测,且成地方割据之势。先父不愿涉足纷争,曾云:“癸丑甲寅间(1913-1914)鄂中友人屡寓书促予出游,汤继武(化龙)尤敦切,予念已决。”
先父对辛亥以后的国家前途命运至表关切,民国二年(1913)在复国会议员朱绍甫书中略谓“数千年来老大帝国,一跃而跻共和,天心人事,百变丛生,以待大英雄、大豪杰由破坏而完全,以造成庄严璀璨之新中华,此非蒙所知矣。私心希望于诸大代表者,重公理,轻党见,修明法律以完成国宪,俾国基巩固,庶三皇五帝之子孙,不至受异种之驱策耳。”感喟之词,于斯可见。
耔青先生家居常与余兄弟泛论中国之所以贫弱而欧美富强,其原因在于清廷二百余年来沿用“八股文”束缚士人思想,以致科学不发达,取用人才则以科举制度推行之,士人亦以此作进身之阶,无暇顾及科学,经济自然落后。共和始建,惟有注重科学,方可以言富强。民国十一年(1922)答兰封顾秋岚先生书略云:“经济者,国家之命脉也。……闭关既绝对不可,道(光)咸(丰)以来,又不能如日人之谋抵制。时机已失,此后若不从事科学,自为救济计,将与韩与满蒙终甘于为他人之销场⑨乎?……我国所忧不在经济之不能与人竞争,而在科学之无以自为。我国毫无科学,为独承其害,亟应发展实业,以保存固有之利,然乎?否乎?”先父恒诫予兄弟四人务须致志专门学科,由小学而大学,以期学有专长,为国效劳。民国二十三年(1934),余有赴美深造之念,先父竭力促成之。民国二十六年(1937)锡颐弟亦有游美之志,先父赞许之。讵料抗战爆发,日寇侵犯上海,淮安几遭空袭。先父年近古稀,深虑身边无人,尚须挈家人赴沪暂避,遂止予弟赴美。岂所愿者,乃不得已也。
避乱入城居凡三迁
先父游鄂归来,以河下白酒巷宅稍事修葺整治,居颇怡然,先父在《宾楚丛谈》中曾云:“壬子(1912)夏日,以白酒巷宅厅事⑩西偏书室,檐外有老梧一株,清荫满庭,置短榻其中,额曰“卧风轩”。跋云:“柴桑⑪‘先生有言,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是羲皇上人’。去秋自鄂踉跄归,杜门还读我书。今五六月中,尝踞绳床,眄庭柯,忆先生语意,乃摭‘卧风,二字为斯轩之额焉。”尝又制‘卧风图’一幅,有题咏,嗣述其事略云:“今更拟其状,倩友人绘是图既成,纸有余隙,诗以补之。”故名其所著曰《卧风轩集》。
民国二年(1913),河下时有盗匪出没,遂徙家入城,赁屋于城内双副街⑫。民国四年(1915),购宅驸马巷移家居焉。除自署原屏门联外,于后堂复撰一联云:
凡创业人必自勤俭;
克守成者须戒骄奢。
屋之东临溪流(即文渠——编者)。洁治一室因流而名之,记其事云:“乙卯(1916)二月移居驸马巷宅,署其室曰‘枕流居’,跋云:“屋之东有小溪焉,流水混混,终岁无澄清时。乙卯(1916)春徙家于斯,额斯庐曰‘枕流’。慨此浊流,乌可容与其间。然得曲肱是乐,以咏以游,亦一安乐窝尔。”后有《枕流庐书怀》诗一首。载句云:“小园粗辟径成三,松未能栽菊未堪。”言松菊之付缺如,尚不及陶渊明之“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若与《卧风轩·跋》中所述“眄庭柯”情景相映照,先父似有以渊明淡泊之风自况之概。民国十四年(1925)别治双桃柳巷新宅迁居之,以迫于宅小人众故也。先父缕述其事:“乙丑(1925)夏移家双桃柳巷,宅西南隅屋三楹颇高敞,檐前有廊,仍以‘卧风轩’三字名之。院中大椿老梧各一株,数十年物也。因补以槐、柏、梅、杏之属,种竹数竿,杂莳花草,编篱一曲以间之。轩中四壁罗列图书、笔床、茶灶,外置一短榻,三四月间,紫藤满架,蕉绿上窗,兰蕙数盆,悠然有韵。偃息其中,手倦拋书,俗客不来,可以避嚣,集禊帖得一联云:
“虚竹幽兰,得此可为觞咏地;风和日永,于斯当诵古今文。”
中门内厅事旁有小斋一楹,室径可方丈,与厅通,先父习常憩留于斯。小门通厅处,厅壁上悬光禄公半身相片一帧,两旁配有木制对联一副,嵌以螺钿。联语乃衡阳彭刚直(玉麟)所题。文曰:
“墣玉浑金气度;光风荠月襟怀。”
自营宅双桃柳巷至日寇侵华离淮止凡十数年。此晚岁家居生活之大概也。
情钟乡里心系治淮
先父自楚汉倦游归来,不久改易城居,杜门不出。淮安古邑也,素称于史籍,是以地多名胜。先父重履旧地,目光所及,景物已非,不过数十年耳。兹录《题柳汀修禊图》及《水榭词》两诗中载句,以见其惆怅惋惜之情。
题《柳汀修禊图》云:“图作于光绪戊寅(1878)。柳汀⑬在城东南隅,太平庵有水榭数楹。楠髫龄时,与庵隔河而居。每春夏间至水榭游玩。昨复过之,已圮废矣。陈丈琴生出此图属题,怅触于怀,成二截句。”中有“隔岸垂杨认旧□,儿时游钓戏芙渠。”“今日重过觞咏地,沧桑人世总云烟。”《水榭词》记昔日景况云:“城西南隅二帝祠有水榭,其地蒲葭绝胜。少日偶一登临,辄留连久之。今夏偕王燕生丈、詹守白丈同至其赴,风尘扰攘,旧日亭台,倾颓殆尽,水榭沦为茶社。有弱龄女子,□衣垂髫,效吴越妆,拥琵琶当轩度曲,嚎曹凄切,听不能终,因作七律二首。”有“苍松兀矗鹤飞去,花木云房认何处。从来胜地器残多,流水斜阳眼前度。”“河山风景无古今,那堪新亭为我有”之句。
先父家居恒阅读报刊杂志如《申报》、《申报年鉴》、《东方杂志》等以审志时事。暇则披览明清及远代诸家笔记、史册论著,旁及诗话、掌故、杂家之言。读书用以自娱,吟咏则寓怀寄思。
客来便纵论古今,或相偕徜徉淮地诸胜,或诸老会集,借地觞咏,或契友二三,徘徊留连,皆有诗以誌其游。于篆香楼⑭之古刹名花,先父留有笔记:“居淮三十余年,闻篆香楼玉兰花之盛,未曾一游。乙卯(民国四年——1915)春,与邱佑昆暨儿子锡豫、锡晋同舟出城,约杨玉农丈(嘉谷),年七十七,欣然徒步以俱。看花毕,憩于僧室,见壁上横幅为七言古诗。乃玉农丈之叔柳岑工部看花时所作,以贈道振和尚者。予读至‘一株高出一株斜,繁英附萼纷无数,’叹曰:此花一株之斜,在昔已然,令锡豫倚壁缓诵,佑昆据案笔之。锡晋见后有夹注细字,凝睇讶曰:‘曾祖光禄公当年同游此也。’予就视之,有云:‘倦游聊复作清游,萍水沙搏结侣俦,几人足迹半天下,僧未白头人白头。更登小阁凭高望,骊歌行为离人唱。云龙山上看朝暾,黄鹤楼前飞雪浪。’原注:‘丁溟南将往徐州,裴樾岑将之湖南,是日皆同游。’玉农丈谓:‘今昔之游,相距数十年,昔一裴杨,今一裴杨,惜丁家无同来者’。”又在癸丑年(1913)曾云“篆香楼玉兰相传明时物,侨居枚里阅三十年,未曾游览。”丈以诗示,先父依韵酬之,成七律二首,枨触前尘,忧及国事。兹录其一:
卅载春光负玉兰,而今读史涕汍澜。
环球澒洞山河在,坛席崇闳简帙残。
爱国输财谁卜式,忧时作论忆桓宽。
低徊独洒新亭泪,不觉皇州景色阑。
民国十四年(1925)南北两军对峙,马玉仁⑮败退,淮安全城人心惶惶,先父会同地方士绅及工商界人士筹组商团局维持市面,复募捐款项以遣散伤员,恢复治安。至于淮安育婴堂、老人堂、慈幼院以及寒天办粥厂、售平粜米、施放寒衣等地方公益,每输款相助并参与监督管理。淮北水灾频仍,先父竭力主张导淮,除撰
述治淮专论计十四篇⑯,以期从根本上治理外,对淮北水灾一次捐款千元,后又以“无名氏”名义再捐千元。民国二十六年(1937),日寇侵华,举国上下奋起抗日,彼时正值筹资购置飞机、高射机枪,先父立捐四百元,其后又认购一笔“救国公债”。总之凡有利于国家和地方皆捐助无吝色。
民国十年(1921)大水,筹赈款亦大不易,先父言其事曰:“辛酉(1921)秋大水,淮安西乡滨湖堤圩溃漫成灾。冯梦华(煦,金坛人,清末探花,曾任安徽巡抚。)主持江苏义赈会,设分会于淮安四公祠⑰。由田鲁渔、郝彦翘同任斯役。次年春设平粜局于袁公祠,阎啸轩常川驻局。阎作《放赈竹枝词》,予和之,有句云:‘煞费苦心筹赈款,其难等于虎谋皮’。”
民国二十年(1931)又发大水,淞沪战事相继发生。先父感于府库不拨款,无以救济灾民,且战事前景莫测。在此艰难时刻,劝陈君树年不应萌生退志。壬申(1932)作七律二首以劝阻之,题曰:“水荒遍地,战事延沪,幼斋⑱诗有退意,叠韵尼之”。中有“底事君心忧悄悄,新诗扑案又堪惊。国家大势百无计,府库余钱一不名。”又“四处哀鸿愁里听,角声一夕数心惊。年荒忍作眼前乐,国破难逃世外名”之句。
此次水灾,吾淮被祸创痛深巨,先父偕同勘察,成五绝四首,盖纪实也,兹录其二:
百里田原没,扁舟且当家。
饔飧仗渔网,不必问桑麻。
死者悲鱼腹,逃亡亦可怜。
遗骸无葬处,抔土指堤巔。
辛酉(1921)大水时,先父曾云:“东运河之位置在江北最占重要。以交通言,有四百里之航线;以灌溉言,有淮扬十县之农田,均恃以为命脉。当五十年前,淮扬人士已惄然忧之,因黄河既经此徙,淮道尚未复故,水大则患决堤为灾,水小则患交通、灌溉两受厥害。”
考其源,淮安水患,多半由于淮河水泄不畅所致。先父主张根治淮扬水患,必需治淮。如果放弃淮河故道,开辟泾河,分淮入海,则淮扬一带将祸患无穷。辛亥(1911)秋返淮后,即着手研习江北水利。曾云:“癸丑、甲寅(1913-1914)间,有议开淮安泾河为分淮入海之计。予回忆髫龄时每闻大父光禄公言,淮扬大患以导淮未成为憾。乃取江北水利诸书浏览之。辛酉(1921)大水因徐绍泉转倩徐庶侯,将江苏运河局季刊依次由扬寄淮。民国三年(1914)甲寅,先父致李振卿书云:“所患者导淮路线,张季老(謇,字季直,南通人,清末状元)有一种新计划,闻测量已毕,绘成有图。舍原有故道而由泾河,此事与淮扬人有密切之关系,鄙见淮之未导,垂五十年,即永不导淮,利害亦尚参半。若开辟泾河,里运河水源必涸,而里下河又将为壑。山、淮、宝、兴、盐等县素称农产之乡,一旦水道变迁,饔飧所赖有不堪设想者。”
民国十年即写成《淮扬水道形势变迁统筹补救意见书》并叙其经过云:“辛酉(1921)旧历十月南通张啬老(即张謇,号啬庵)以先治王家港商榷书分寄淮人。此事关系宏大,不仅一淮安,淮人集议共谋有所表示。楠窃念先大父光禄公遗集,有请复淮水故道书。当时与丁西圃太世丈同倡导淮,曾文正公(国藩)据以入告。嗣殷芷南(自芳)太姻丈本此意以成《筹运篇》。适固始吴子健太年丈权江督,光禄公迭向函商,又有谋复淮流入海之奏,楠髫龄时已闻之矣。忽忽四十年,山河如故,水旱频仍,草此书成,曷胜感叹!是年冬江苏省长电召淮、宝、高、江、盐、阜、兴、泰、东九县各举代表赴扬州会议,因运河督办张謇先治王家港商榷书,拟改泾河为九门大闸故也。淮人以扬州此会关系里下河各县,非淮安一邑之弊害。将楠所撰《意见书》石印公布,并由郝君彦翘、汪君禹仲挈之赴扬,分贻到会各县代表,是会地点为扬州运河工程局,时十一月二十五日也。韩紫石(国钧、曾任江苏省长)会办主席、武君同举代表省长,九县代表五十余人,结果议决泾河设闸之案打消,以五港并治为分泄坝水之计划。新加亩捐二分,自十二年开征,由官绅公同保存上下兼治之款。郝君撰有《扬州会议报告书》,兹擷其概略于此。辛酉(1921)祀灶日补记。”
泾河改闸虽然打消,但导淮始终未有成果。民国十七年(1928)先父于《浚深张福河有利无害说明书》中叹曰:“导淮二字,徒成世界上之名词,实张啬公主张太髙,愿大难偿以误之也。”但仍倡议导淮,根治水患,曾多次赴淮阴与水利专家王叔相、武霞峰等人作协议、订计划以疏导淮水与运河。当时江苏省建设厅虽设有导淮委员会,徒具虚名而已。自民国八年至二十年(1919-1931)间,先父曾先后著文十四篇,论述导淮之重要性及其整治方案,水利工作者颇可引作参考。
生平著作
一、先父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搜集并辑录光禄公散存遗简,分上下两卷共七十八首,冠曰《他山剩简》并为之序。序曰:“先大父光禄公知交满天下,所从奉手者,皆名臣伟彦。凡有简尺,多商榷国政及地方利弊之言,或考道问业,互为赏析。尝自选其确有关系者,汇置一策,颜曰:《他山剩简》,楠奉以周旋,不敢失坠,兹辑遗集成。念是册韫椟岁久,易致蠢蚀,复广为搜采,共得如干首,录分二卷付诸手民,俾读者取以印证,庶先大父一生经济道义可得其梗槪云。光绪辛丑冬月裴楠谨识。”
二、民国七八年(1918-1919)间,刊行《裴光禄公遗集》四卷,载有奏议、书札等等,多关国家大计,船政要务者。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方图书馆各藏一部,皆予1936年留美时所赠。淮安市图书馆藏有《裴光禄年谱》、《他山剩简》、《卧风轩集》皆全册,而于《裴光禄遗集》只见一卷,余则尚待整理。
三、光绪戊戌(1898),辑《吟窗漫录》四卷并为之跋。吾叔干卿公少聪颖,为学刻志勤苦,尝累月不出庭户。体素羸弱,乙未(1895)患肺疾,次年病逝,年仅二十四。先父有言:“两灯月漏,寂寞书窗,只影茕茕,念之心痛。每检其诗文,弥欷歔不能卒读。比搜遗箧,得曩所辑稿,帙厚盈寸,署曰《吟窗漫录》。”
四、光绪已亥(1899)冬月,辑成《践迹录》二卷。先父爱浏览先哲名臣专集,曾摘其书简中言之足砭身心者,成《践迹录》二卷,用自省惕并写有自序。
五、民国二十年至二十一年(1931-1932)间,刊行《卧风轩集》已就绪,若有新篇,续接于后。计分“卧风存稿”、“淮滨蠡测”、“卧风诗钞”、“宾楚丛谈”四种。顾秋岚先生于是集卷首言曰:“福桢披览毕,觉与近人之集,仅以文辞胜者,不相类衡,以老苏氏之言,吾所为文,必与道俱,近似而亦不同。”又曰:“此无意于文,而有感斯发。或以明理,或以应务,或以纾性情,或以寓劝戒,其措词未尝尽依于道,而行间字里实无处不见道之流行。”于篇末又曰:“非地方重要事,概谢不问。‘蠡测’、‘丛谈’二种皆此时所撰,犹冀于世有以补助之。揆君之志,殆无在不以利济为怀,与高蹈林泉自眈安逸者,又迥殊矣。”
避宼离乡病逝扬州
1938年春夏之交,两淮时遭空袭,淮人有在庭院中构筑简易防空洞以避之,先父亦效其法。若势迫,即遣妇孺避居于乡,淮人率皆如此。及至城内连遭炸狂,形势危急,先父断然命锡颐率家人除两乳孩外,于古历四月乘船赴沪以避之,取道兴化、黄桥、季家市转新港乘轮以达上海,先父独自留淮,小孙女及外孙女均当哺乳,故依随乳母在侧。时余供职纽约中国银行,闻讯后,力劝先父宜速离淮。不久,寇氛益炽,鹤唳风声,一夕数惊,城且将不保。民国二十八年(1939)古历正月十一日,先父又委人留守宅内,看管房屋、图书、物件等,自挈两孩出南门迳往曹甸,以观动静。嗣自曹甸来书附七绝一首,有句云.。“村南村北春水绕。”信至,家人围听,知淮安城已陷矣。后先父与两孩展转来沪与家人团聚。是年冬迁至康定路居住,似稍僻静,然先父仍不愤于上海之烦嚣,昔曾有诗赠沈京似云:“人到中年恋故乡”。乡思未尝或已。民国三十年(1941)12月太平洋战起,上海租界亦陷敌手,民国三十一年(1942)四月,除长孙留沪外,举家迁往扬州,初赁居白莲巷庵院后宅,先父精神尚佳,谈笑自若,惟日盼抗战胜利。
是年古历八月十一日晨起,次孙扶向堂中坐入圈椅,早点后,与内侄顾贵先叙谈未毕,突患脑溢血抢救不及,顷刻间溘然长逝,终年七十二岁。灵柩浮厝于扬州东关二郎庙后院。1953年,二郎庙将移作他用,乃迁葬于观音山大明寺前左侧。
注释:
①本文参考材料主要摘自《裴光禄年谱》、《卧风轩集》、《亡室顾恭人行述》;行文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②见背:背,离开,谓父母逝世。
③韦布:韦带布衣,古时指未仕在野之人。韦即熟牛皮。
④乘田委吏:均指古代小官。
⑤问政句:比喻清太后慈禧当权,实行新政必然是画虎不成,反类其犬。
⑥烹雌:出自《古诗源》,百里奚在秦为上卿,其妻寻夫至秦,于堂下歌曰:“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指宰抱窝鸡为之饯行)”,也就是说今天你富贵了,不要忘掉我呵!“还家”指由日本留学回国,这句诗意即去日学习立宪国法制,眼看无法施展,回国出任岂是为了几个谋生的官俸钱?亦即“仕非为贫”之意。这正反映了作者胸襟与一般求官谋职的人不同。
⑦度支:即量入为出之意。
⑧垸(yuan):即堤垸,湖南湖北等地在沿江湖地带围绕房屋田地修建的像堤坝一样的防水建筑物。
⑨销场:即销售市场的缩词,过去往往把商品销路说成销场。
⑩厅事:即厅堂。
⑪柴桑:古郡名,汉置,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市西南,晋诗人陶渊明的家乡,这里借指陶公。
⑫双副街:即现西长街北段从大十字路口到十王堂市口,原名巳废,统称西长街。’
⑬柳汀:在太平街南端接近沧河处。
⑭篆香楼:原址在板闸镇东南,早圮毁。
⑮马玉仁:参见《淮安文史资料》第六辑94-96页。>
⑯撰述治淮专论十四篇:《淮滨蠡测》载有治淮专论十四篇,均系有关淮扬水利的专题论述。如《淮扬水道形势变迁统筹补救意见书》写成于民国十年(1921)并印成小册子分发有关方面;又如《双金闸变更旧制的利害关系》写成于民国十一年(1922)。均能切中要害,论述周详,引起有关方面的普遍重视。
⑰四公祠、袁公祠:四公祠在奎文书院(即今淮安市中学校园内),内祀知府陶易、官懋弼、恒廉、顾思尧四人。袁公祠在丽正书院(即现淮安师范校园内),祀漕督袁甲三,两祠均早圮毁。
⑱幼斋即指陈君树年。陈当时担任救灾事务,由于政府财政支绌,拟辞职。籽公作诗劝阻。“尼”即阻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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