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淮安几任县官的遗闻逸事 / 汪澄伯遗稿

清末民初淮安几任县官的遗闻逸事 / 汪澄伯遗稿

陈维藻——老奸巨滑,无钱不要,与士绅交往,概以贿行。每笑言曰:“慈禧太后卖官鬻爵,政以贿成,咱由省委,岂无敬仪?”意在言外,我就要钱!但与乡区董事,常格格不入。一日,马厂举人孙步逵来见,一言不合互相讥讽,不欢而散。孙亦倔强,便贿赂书吏,抄彼判牍,及各方册书“卖灾”情况,列举十大罪状,控于两江督署及藩、臬两司①。陈闻讯即赴省运动,对于来淮查案人员,多方请托,终于搁置不复。孙复联合四乡秀才、贡生中为董事者,联名上控到都察院,又被陈依仗某京官势,久久不批。孙乃在绿霭亭、远香草堂②大宴自治研究所学员一百二十人,公呈都察院和吏部彻究(其时清廷伪装立宪,欺骗人民,各县开办自治研究所,训练自治人才。当时自治所学员,甚得清吏宠爱)。都察院乃派大员到江南传讯,结果陈受撤职查办革去知县处分;孙亦蒙“健讼”之名,革去举人,交淮安府学教授管束,责令读书务本。

恩厚——旗籍,淸统诒者的走卒。或言因当过“长随”③求得保举知县;或言由跟随大宫分得贿金积聚起来,报捐知县,即时分发到省,由大员荐信,立刻挂牌署缺。恩厚处理案件,不问是非曲直,所有判词,都依赖师爷主笔,惯于歪曲引巧律例或条例,玩弄文字,以耸听闻,无钱无势的人,心里虽有不平,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恩厚通过刑名、钱谷④两个师爷和稿案太爷⑤,接洽受贿,介绍人亦分享成头,乐于为其奔走联络。在任不及二年,因自恃是旗人,不孝敬上司,后被调任苦缺。幸在为清廷准备立宪、办理省咨议员选举和开办自治研究所,训练学员等方面立了点功,未被省方撤职。

姚荣泽——长于辞令,善于逢迎。到任以后,自恃精明强干,衙内事与钱谷师爷、稿案太爷,在忙漕正供上侵蚀;外事与典史周域邠勾结,收受贿赂,按成分配。周也阴险,又从中克扣。大部份民刑案件,有钱者央请劣神夤夜与周接洽,姚不直接露面,贪污手段圆滑。姚到任刚一年,适值辛亥革命,武昌光复,各地纷纷响应。我县革命志士周实丹、阮梦桃闻讯立即在淮安组织巡逻部守城。清江十三协哗变,公举江北提督参议蒋雁行为江北大都督,光复清河,并邀请山阳官绅,到浦议事。姚托词有病,拒绝赴会,隐有反抗之意。地方绅商公举顾震福、于述祖、潘际炎、丁乃嘉、周实丹到会与议,并决定九月二十四日召开光复淮安大会。是日在旧漕署(现市体育场)开会,到会群众五千余人,由周实丹宣布光复,姚未到会,由典史周域邠代表,继由阮梦桃宣布树白旗表明光复,并谓团练局经费支绌,请姚将库藏银两交出,以备应用。周典史当场反对,阮即痛斥姚、周反对光复的野心不死。散会后,周回报姚,乃秘密召开官绅会议,有人提出树龙旗,杀周、阮的反动主张,与会绅士意见不一。正犹疑间,姚已密遣心腹典史周域邠和守城营参将杨建廷,于二十七日下午先后诱杀周、阮于府学魁星阁下。当晚蒋雁行都督派军队来淮驻扎。次晨,镇江林述庆都督亦派臧在新部来淮保护。姚又撤去龙旗,更换白旗,臧在新严词责问姚荣泽杀害周、阮二烈士是何理由?姚盛席招待,诿谓官绅同意,非本人独断,百般恭维,企图脱卸罪责。三日后,携带大量库银,偕周域邠、杨建廷夜间乘船潜逃。由南通而上海,托庇于当时的反动势力,最后终于获得袁世凯“大总统”的特赦,而逍遥法外。

卢震鏊——原任淮安府通判(即军捕厅)。辛亥革命,淮安光复,知府刘名誉携库款潜逃;山阳县知县姚荣泽因杀周、阮二烈士亦畏罪逃跑。卢恋栈未去,地方绅商公举他为“民政长”(即知县)。江北都督加委并责成他维持地方秩序。他有了政权,要人称他为“卢大人”,一切措施,仍是满清秕政,遇有民刑案件,动辄行刑,对于各种陋规,照旧收受,丝毫未见改革。经县议会议长和士绅责问,仍不加改进。淮安有识之士,认为满清专制遗毒仍在继续,于是下省控告。江苏省民政长始悉卢之恶习,即予撤职。民国二年,军阀张勋回到南京,卢与张是同乡,运动张之亲信,得以卷土重来,卢乃大施其淫威,逮捕律师曹堂、张冰及差人许殿(史实有讹见编者附注),解送南京张辫子军(张勋为表示自己留恋满清,其所属部队官兵均留长辫子)营内。曹之家属赶去南京,恳请两江师范学堂监督李梅庵营救,因李与张亦同乡,经李缓颊,才免于屠杀,取保释放。盖卢被撤职的原因,即张、曹控告所致。卢与地主劣绅互相勾结,设立比租局,提办佃农,追欠租稻,仍旧用刑(打屁股)。地主为了酬谢他,公赠“万民旗、伞”,尊称为“大公祖”⑥。署内上下人等,通称“卢大人”,一切陋习,完全恢复清代模样。不及一年,又被地方青年派诉诸省方,再度撤职离任。

罗庆昌——民国三年(1914)三月初到任,奉省令验契,无论“红契”“白契”⑦,一律要验。田价在三十元以下谓之小契,验费一角;三十元以上谓之大契,验费一元一角,按全县计算,这笔收入颇巨,从中提出奖金和手续费,为数也相当可观。司法改归县办,田赋由五月起恢复“户总书”制度,手续费四厘,县官提一半,余二厘为“外包”开支。这种做法,于公则无补,于私却大开贪污之门,而田赋积弊,从此变本加厉。在罗任内,司法花样百出,不论民、刑案件,原、被告两方,收发索取号金每案一元一角,肥案子差票给法警要钱,押佃农要钱。这些陋规,都从罗任开始。收发员是罗的忠实仆役,一切沿袭清朝封建制度。罗讯盗案,每用细麻绳将犯人两膀两手捆扎背后,把两大姆指扣在树上,用活扣绳索,以便上下抽动,犯人疼痛昏厥,再用香薰鼻孔,或用凉水浇头脑,犯人又复甦醒过来。还有“老虎凳”等严厉刑具,如果受其贿,犯人就可以得生,也不用这种非刑。其手段毒辣,惨无人道,竟达如此地步。在任年余,载满而归。

杜芝庭——接任后,气象一新。对于司法卖差票,收发收号金等积弊,悉革除,尚无官僚习气。二科科长是旧钱谷出身,例行陋规,仍旧照收,杜不能禁止。人都称为半贪半“廉”之官,但比较卢、罗两任“廉洁”多矣。

周昌寿——大学毕业生,属于革新派人物,到任后,认真革除一切陋规,比杜彻底。为人俭朴,事无巨细,必躬自任之。适当中稔之年,亲自订立“八成二熟”,历年田赋没有征足九成五以上,周竟做到,扫数归公,增加了县财政收入。因为不肯逢迎上级,致为忌者所谗,不久调任金坛。

曹元鼎——原任江都县长,有政声,调淮安以后,沿着前任作风,彻底革除司法积弊。虽系出身清朝官吏,却无官僚习气。善饮,遇士绅家有喜寿事,必亲到酬应,每饮必大醉而归。如闻士绅言及说情事件,佯醉不答,嗣后无有敢再言者。民国五年(1916)淮安遭大水,亲到灾区查勘,然后呈报灾情,电请赈济。嗣因二科(省委的)仍收陋规,意见不合,恐累及自己,愤而辞职回籍。阖邑公正士民,咸称杜、周、曹为好宫,惜皆不能久于其任。

马隹绩——满族人,仍执行满清制度,大小案件,非钱不办,押犯提犯,用桃形木牌(水板式)。到任不久,有人为了债务,控告肇庆典商后裔王某,因系民事,王不肯下跪,马即喝令大小班责打手心一百下。王遂上告。马被高等厅申斥。邑人陈汝骐被委任为县一高小学校长,收发刘诚差役佟某送去委任状,索费二十元,并被邀赴金德园宴饮,才将委任状掏出,马终日在署后“余乐园”,挟妾赌钱、饮酒作乐,一切公事,由收发“刘大爷”来回接洽,每夕由刘把钞票送至上房交纳。刘诚是马隹绩的仆人,县官出进,刘诚站班伺候,回话请安。刘诚终日要人陪他打牌喝酒,要称他“刘大爷”,手下有佟某等三个“三尾儿”替他办事。如要接洽行贿事,刘诚即公开谈出上至县官,下及差役,此案须要若干,少即不敷开支。民国五年(1916),水荒呈报成分四分九厘九毫,仅二科科长王某收取田赋灾费六千元,其他无不搜刮。将及一年,贪污害民,群情忿恨,经人下省迭迭控告,省署立即撤职,另调邱沅接充。

邱沅——曾充东北嫩江府法审官,官僚习气较重。对于一切案件,亲自讯问,批阅案牍,恒用四六体裁,效法樊樊山⑧判词。表面似乎廉洁,如到任后,即取消前任一切陋规,沽名钓誉。但实际情况是小钱不要,却要大钱。到任的这年秋天,要定灾熟成份,由第一科兼二科长张用夏询问外边应送“县座”若干陋规。陈伯陶(本县人,专搞田赋工作)答:前任马县长是五千元,今年仍送此数。张嫌太少,陈允增加至八千元。张云:非两万元不可!因讨价太高,未遂其欲,邱即大发雷霆,口不从心地说:“不知其弊则已,既知淮安买卖灾情的积弊,岂能姑息养奸,坚决革除,一律改为按坊普减办法。”这当然是高一层起的腔调。经过科长与总书研究多日,不能满足邱之欲望,复经与县长最亲近的本县三个绅董牟福生、丁乃嘉、阮师凝,与邱面商数次,仍无结果。邱乃恼羞成怒,又怕造成僵局,赃名昭著,因此弄伪成真,自居要做西门豹⑨,不愿做赃官。加之陈伯陶干了年买灾卖灾的勾当而发财,购买了四百担租的田地,平时狂妄骄横的行为,遭致丁、牟、阮三人妒忌,决定帮助邱改革弊政是假,揽权是真。邱在任三年,“肥案子”都由牟暗中为之贿赂。牟是当时“红董”,与邱交厚。邱发大财,公私款项,都存放在大八字桥镇源钱庄,每月收取官利。钱庄经理何小湘,至邱卸任时亏空三万元。何以贱价收购公债票抵还。邱因系私款,不能公开,也就马虎了事,结果邱刮来的民脂民膏,又转而被何吞去半数,可谓“狗嘴里夺食”。

王元章——民国九年(公元1920年),从泰县调任淮安,年六十外,胡须已白,东北老军务出身,出入喜欢骑马。司法归承审,称司法科。行政由一、二、三科分掌。一切陋习,都是“肖规曹随”,县座是大分,科长各有成头,颇得其匀。士绅中最红者首推省议员江祖照,江之三子承训又是县警备队队长。王对地方权绅,笑里藏刀,轻易不肯得罪。有事也借重江力,因此,江反为王利用。其时,江权重势大,王表面乐得做个好好先生,所以能任了四年多的淮安美缺。其中有两次省方拟调动,均是江邀城乡士绅竭力去电挽留,有时江亦亲下省运动,所以王之任期在历任县长中最长,与城乡绅董“感情”最好。其时,县设有参议会,议长由王兼。二十三乡市,设市乡总董、董事,外设保卫团面董、保董,王都能驾驭得住。离任时,从差警起至二十三市乡,俱赠送“万民伞”、“万民衣”和软匾、旗帜等,颇极一时之盛。

注释:
①藩、臬两司:藩司即布政司,亦称藩台。明清时代省级掌管财政的官员。臬司即按察使,亦称臬台。明清时代掌管省级司法行政的官员。
②绿蔼亭、远香草堂:当时淮安著名的两家上等菜馆,地址分别在太平街南头和沧河东岸即现教育局职工宿舍楼。远香草堂又名小沧洲,环境均很幽美,房屋古色古香。
③长随:官吏身边的仆从,即跟班。
④刑名、钱谷:刑名,清代官署中主办刑事判决的幕僚称为刑名师爷,主办钱粮、税收会计的称为钱谷师爷。
⑤稿案太爷:清代地方官署中管理收发公文的低级人员。
⑥大公祖:清代称知府以上的地方官为公祖。
⑦红契、白契:契,即合同证券,如契约证券。土地房屋经过买卖成交后订立的契约,须向政府验印,谓之红契;如未经验印,称为白契。
⑧、樊樊山判词:樊增祥号樊山,清代文学家,官江宁布政句,护理两江总督,擅长诗词骈文,处理公文也喜用四六对偶句式。
⑨西门豹:西门复姓名豹,战国时期魏人,曾任邱邺县令,破除当地迷信,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生产,颇受地方爱戴。

编者附注:
根据确凿资料,张冰民国二年(1913)尚在浙江明州(今宁波)任检察官,民国五年(乙卯)方离任回淮。张冰等人被捕一事发生在民国六年,淮安县知事马佳绩任内,作者记忆有误,因本文系汪澄伯先生遗稿,不便改动。
汪先生生前为淮安市政协第三、四届委员,1969年病逝。此稿由其长孙汪性颍同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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