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士·诗人·画家 / 白坚

——边寿民生平探索

边寿民,是一位不用于时、所志未遂的奇士,是一位诗名为画名所掩、吟边笔底常见性情的诗人,更是一位以水墨芦雁著称、出神入化的画家。

然而,边寿民的生平,缺乏详细记载,甚至连其生卒年也未见著录。

同治《重修山阳县志》的小传仅寥寥七十余字:

边维祺,字颐公,号寿民,晚号苇间居士。性疏放,不以俗事撄怀。书法钟太傅,画入逸品,尤以芦雁著称。所题诗词皆超逸有理趣。结屋城东北隅,擅水木之胜。程嗣立、华喦为绘图,一时名流题咏殆遍。

其他的一些记载也同样失于简略。他既没有留下文集,又缺少行述、墓志、家传之类文字。只好根据历劫幸存的他的《苇间老人题画集》(山阳邱氏容与楼刊本、《楚州丛书》本)、《苇间书屋词稿》(丁志安藏抄本),散见于公私藏家的他的书画墨迹,同时代诸家为《泼墨图》和《苇间书屋图》所作题词(丁志安藏抄本),以及地方文献、笔记杂录、画录画目、民间口碑等等,对他的生平、成就和特色,试加探索、考订和论断,希望在广大学者的共同努力下,逐渐探明其原貌和全貌,给予应有的历史地位。

嶔崎历落、睥睨啸傲的奇士

边寿民的活动时期,论者或据所见边画题款纪年推断他的艺术活动在雍正、乾隆年间。实际上,他在康熙年间早有所作,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藏《寒江秋思图》扇面,自署作“辛丑春三月博白民大兄学长鉴”,“辛丑”为康熙六十年(1721)。《题画集》中有《甲午重阳后五日病余题螯菊》一题,“甲午”为康熙五十三年(1714)。至边寿民生年亦可考知。无锡顾栋高(1679-1759)为边寿民所作《奔箧记》云:

“山阳边寿民以文名,兼精于画,四方之求之者,踵相接也,而其家不能存一纸。年六十,置一箧,缄其口而窍之。有佳者辄入其中,名曰弆箧。同人竞为诗,而乞锡山顾子弁其首①。”

文末有“时乾隆癸亥十月十三日灯下书”一语。“癸亥”为乾隆八年(1743),是年边寿民年六十,由此上推,其生年为康熙二十三年(1684)。边寿民卒年,则可由友人有关诗篇推知。程晋芳(1718-1784)《勉行堂诗集》的《刻楮集》作于“辛未”(即乾隆十七年,1751),中有“仲夏”与“边苇间”等宴集所作诗,又《桂宦集》作于次年“壬申”,其中《偶过东城感怀边苇间成七绝句》有“宁知暮雨归来日,荒草盈门失子云”句,可见边寿民卒于辛未仲夏”以后至壬申这一年多中间。而汪枚《钵山存稿》卷六《哭边大兄颐公》有“春初闻噩耗,无疾遽永诀”句,边、汪至好,汪居清河(淮阴)相距匪遥,“噩耗”自是讣告。两相印证,可断边寿民卒于乾隆十七年(1752)春初,享年六十有九。

边寿民,初名维祺,字颐公,又字渐僧,号墨仙,以所居芦苇环绕,名其室为苇间书屋,因自号苇间居士,人称边苇间。晚年又号苇间老民、绰绰老人、六如居士等。

山阳边氏是世代书香之家,但边寿民祖与父都无功名,属于寒门。他自幼聪颖,诗文书画,为长者所称,虽境遇困穷,却能坚持寒士清操。据传,他对于同宗富家、同里豪绅,不乐往来,安贫守道,课徒为业,以文字笔墨自适。

早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边寿民二十周岁之际,即入学为诸生,但由于他鄙薄章句帖括之文,应乡试而不中式,乃更寄情于诗画。他居住在淮安旧城东北隅梁陂桥附近,远离闹市,清幽静寂,四面环水,芦苇丛生,风景绝佳,入秋尤宜,秋水澄碧,芦花飘白,蓼花透红,游憩其间,此身如在画图中。他有《忆江南·苇间好》(14首)云:

苇间好,明浦豁西窗。两岸荇芦侵阔水,半天紫绿挂斜阳。新月到回廊。
苇间好,最好是新晴。寺后菜畦春雨足,城头帆影夕阳明。人傍女墙行。
苇间好,初夏最关情。浅水半篙荷叶出,深芦一带水禽鸣。雨后杂蛙声。
苇间好,重九雨霏霏。古寺客穿红叶出,小舟人载菊花归。酒熟蟹螯肥。②

如此佳境,正是甘于淡泊的诗人、艺术家生活和创作的理想所在。淮人程嗣立(字风衣,号水南,1688-1744)工诗,善书画,好交游。家有柳衣园(在城西北河下镇),园有曲江楼,日与文士聚会唱酬于其中。边寿民与周振采、王家贲、刘培元、刘培风、吴宁谔、邱谨等经常参与曲江文会,同会者有“曲江十子”之称。主人轻财好客,远近过客,亦往往与会。因此“曲江会课”,颇负时誉③。

边寿民友人中,相交最厚者:周振采(1687-1756),字白民,号菘畦,山阳人。“博学强记,文义深醇。”“乾隆丙辰,举鸿博,固辞;辛未,举明经,则又辞,论者惜其矫。”陆立(1689-?),字竹民,亦山阳人。性率真,“虚中无竞,荣羼毁誉,怡然若忘,接之者不复知人世有炎凉态。”时人合称为“三民”。友人史震林为作《三民合记》。《合记》谓寿民“有草亭,扁曰‘莲叶仙舟’”“土阶积苔,座无俗客。寿民尝谓客曰“‘俗盖有二:粗俗可耐,文俗难忍。’客曰:‘粗俗则易知矣,文亦有俗乎?’寿民曰:‘姑举其略:古也而馊,今也而油,赘言若疣,套言若球,佯问若搜,强辨若咻,偷视侧眸,假听点头,足恭意偷,目高气浮,钓名胜钩,刺利胜矛,步如曳牛,坐如锁猴。’言未既,客瞿然自顾而嘻曰:‘有是哉!文者殆难免乎!’”又引朱石溪之语曰:“富贵浮云有陆君,大隐城市有边子,冠冕南邦有周郎,三民者非凡民也。”④边寿民经常出游,甚至长期羁旅在外,在他的诗词中反映甚多,最值得注意的是五十左右所作的一阕自述生平的《沁园春》云:

自笑鲰生,五十年来,究竟何如?只诗囊画箧,客装萧瑟;瘦驴疲马,道路驰驱。大海长江,惊风骇浪,冒险轻身廿载余。真奇事,却公然不死,归到田庐。  苇间老屋堪娱,纵三径全荒手自锄。爱纸窗木榻,平临水曲;豆棚瓜架,紧靠山厨。卖画闲钱,都充酒价,词客骚人日过余。余何望,尽余年颓放,牛马凭呼。⑤

还有归来定居、建成新屋后所作的一阕自抒情怀的《满江红·苇间书屋》:

万里归来,就宅畔诛茅结屋,柴扉外,沙明水碧,荇青蒲绿。安稳不愁风浪险,寂寥却喜烟霞足。更三城宛转一舟通,人来熟。  泉水冽,手堪掬。瓮酒美,巾堪漉。只有情有韵,无拘无束。壮志已随流水去,旷怀不与浮云逐。笑吾庐气味似僧寮,享清福。⑥

就经行地域言,扬州、苏州、杭州一带是他常游之地。雍正五年(1727)他四十四岁时和雍正九年(1731)四十八岁时两度作江汉之行,所以有“楚水吴山都历遍”之句⑦。此外,他是否还曾远适北国呢?他在《柳梢青·雁》中所云“塞北风霜,江南烟树,到处为家”,虽指雁言,亦可视为以雁自喻,而下文的“匹马秋风,孤舟夜雨,人在天涯”⑧则确为诗人自道;而《长亭怨慢·雁》中所云“廿年落魄,地北天南羁旅”⑨,《芦雁》诗中所云“廿载江湖边塞客,于今衰病息菰蒲”⑩,皆确系自述,不容更作别解。另一阕《柳梢青》中“策马愁颠,扬帆怕险,不似当年”之句⑪,亦正与相合,非泛泛之笔。上述的“瘦驴疲马”、“惊风骇浪”之后,紧接“冒险轻身廿载余”,言之凿凿,曾赴北方边塞,应无可疑。详情如何,有待于新资料的发现。

就出游时间言,所谓“廿载余”,约指他二十五岁至四十九岁,即康熙四十七年至雍正十年(1708-1732)这段时期。其间,他四十岁至四十九岁,即雍正元年至十年(1723-1732),他的行踪,或赴扬州、苏州,或游杭州西湖,或在山阳会友,或作江汉之行,或在扬州作客,或在江阴作画,几乎每年都有记载可考。至二十五岁至三十九岁,即康熙四十七年至六十一年(1708-1722)这十五年间,正当壮盛之年,罕见记载,未悉行踪,如有经年远游当在此际。

就在外活动言,旧时文人漫游四方者,或入幕依人,或访友揽胜,或卖文鬻画。边寿民游览名胜如西湖、黄山则有之,然不甚频。繁;受聘入幕,则毫无迹象;“饥驱作客”⑫,卖画谋生,自是他的主要活动内容。然而,人们不能不胸存疑团,出外仕宦、商贾、旅游者多,边寿民何以特别担惊受怕,以致归来定居之后,犹有余悸,深为慨叹呢?康、乾之世,宇内安堵,南北往还较便,边寿民何以采用“冒险轻身”这样十分严峻的字样,又何以产生自分必死而视“不死”为“奇”这样非同寻常的心态?边寿民所云“壮志已随流水去”真相何如?其远行的经历遭际“究竟何如”?这些都是有待解开的谜。

就在漫游期间,边寿民的画传遍南北,声名日盛。连康熙皇帝的第四子雍亲王爱新觉罗·胤祯也在王府中“张其画四幅于屏”,他继位后,改元雍正。或劝边寿民“一游都门,可博进取,乃其意淡如也”⑬。对于封建时代的寒士来说,直接受知于帝王,确实是一条猎取富贵的捷径。清前期以诗或画邀恩宠、备侍从者,不鲜其例。然而,边寿民漠然不以为意,可见他志不在此。

约在雍正元年(1723),边寿民自绘《苇间老人泼墨图》;乾隆元年至十二年(1736-1747),又先后请友人为绘《苇间书屋图》六幅。他在待客、访友、出游当中,随时随地为二图征求题词,分装成册。这是他四十岁后三十年问锲而不舍的一项重要活动。身后,二图先后归淮人屠潢、胡云樵、朱虞生,后由淮入何楚侯携藏京寓,1979年何君病逝后,下落不明。据丁志安所藏二图题咏抄本题《泼墨图》者八十人,题《苇间书屋图》者五十人。众多同时代人的题咏,是探索、研究边寿民其人其诗其画的珍贵资料。

程嗣立题《泼墨图》云,“苇间主人何所有?秃笔一枝墨一斗。十指夺得化工心,生气遂令君公走。东涂西抹日不停,怪怪奇奇发性灵。此中有歌亦有哭,谁能于此求其真!”

王敛题《泼墨图》云:“海内知名称同调,长歌短句漫相赓。愧我无端淮上游,公余偶得识清流。……造君区,披君图,睥睨啸傲一丈夫!”

郭焌(1714-1755)题《泼墨图》云:“我年三十走京师,耳闻其名今见之。一见使我低头拜,再见三见神魂痴。……十年足迹半天下,屈指朋游皆丈夫。淮安交得周与程(谓白民、蓴江),常叹老边绝代无。……如此翁者那可得,于思于思万人特。雕龙有谈信惊座,射虎若骑能杀贼。几曾将相与侯王,空尔东西与南北!外间只说边芦雁,令我披图长太息!”

任瑗(1693-1774)题《泼墨图》云:“边叟从来淡荡人,劝之弹冠动即嗔。闭门煮水何酸辛,陶诗欧帖无点尘。余事水墨妙入神,飕飕腕底风雨声。须臾绢上物态新,搥床大叫掷冠巾。花啼鸟语真宰惊,一时倒屣倾公卿。吁嗟乎!豪气未除头已白,名高恐有人踪迹。”

王文震题《泼墨图》云:“好古如君更好奇,嶔崎历落不时宜。”曹学诗(1697-1773)题《苇间书屋图》云:“荷花结屋蕙为宫,古树欹斜系短蓬。海内风尘闲韵客,客中岁月老英雄。半生活计鱼虾足,四面比邻雁鹜通。何处诗情偏淡远,残阳欲尽笛声终。”“濯缨何必觅沧洲,廉让中间筑室幽。鹤渚凫汀红蓼国,雨花风叶碧云秋。江湖空负澄清志,烟水聊为啸傲游。泼墨自多飞动意,轩窗鱼鸟各沈浮。”

这些题咏者都是和边寿民交游唱酬的同时代人,有些还是好友、密友、同调、知音,他们的评价、论断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这些题咏揭示边寿民的嵌崎历落、睥睨啸傲、大叫狂歌的性格和风貌,指明水墨乃其余事,以绘画称非其初衷,“边芦雁”盛名未能尽其生平。这些题咏惋惜“英雄”老去,宏图“空负”,是对于边寿民的自伤自叹的印证,也为我们理解他的“壮志“旷怀”等等提供注脚和线索。

关于边寿民的家庭情况,记载甚少。原配夫人姓氏不详,似先逝,无所出。他有一阕《望湘人》记述晚年的遇合:

笑鲰生老矣,未了情缘,白头红粉相聚。竹院清幽,茅斋冷落,雅称荆钗裙布。最爱焚香,颇知涤砚,解摊缣素。每教侬技痒神飞,多少墨花生趣。  从此家园朝暮,把吴山楚水,都忘津渡。便兴发清游,也买画船同去。竹西歌吹,江南烟月,到处应多词赋。还记取泼墨图中,添写个人眉妩。

“白头”画师获得“红粉”知己,令人赞叹。朱星渚(1658-?)题《泼墨图》所云“姹女添香傍笔床”,“直教俊煞紫髯郎”,即指此言。

边寿民身后,程晋芳作《偶过东城怀边苇间成七绝句》,有“弱妾孤儿夜哭哀”之旬,“弱妾”当即此“红粉”知己,孤儿则谓边溶,自是伊人所出。

自抒胸臆、笔底含情的诗人

上文已述及边寿民友人如郭焌、任瑗认为芦雁未能尽边寿民生平,绘画乃其余事,足与印证的记载还有友人:汪枚《哭边大兄颐公》云:“海内称其才,画诗书三绝。”友人侯嘉繙(1701-1752)为作《苇间老人传》盛赞其文之妙,至谓:“今之文有能如先生之清且远乎?”曹镳《信今录·清才传》则称其“以文著名曲江楼,天才高迈;字传钟太傅派,古劲绝俗;画入神品,写生特其余事。”

边寿民擅诗词,然散佚未刊,诗名为画名所掩。《苇间老人题画集》乃百年以后有心人从画本录出者,计诗七十首,皆题画作,词三十五首,其中十七题十七首为题画,另五题十八首非题画作,乃录附于此者。非题画之作,想必甚多,年远自难于收辑。《苇间书屋词稿》虽系边寿民自辑,然仅晚年的某一时期的词稿,远非全貌,计词二十七首,(与《题画集》相重者六首),其中十五首为题画,十二首非题画作。两集之外散见于画作或画录中者尚有一批。即此一百余首诗词,亦可约略窥见边寿民诗作的成就和特色。

《满江红·自题苇间词集》一首显示了边寿民作诗的指导思想:

老去填词,只不过一抒胸臆。叹年来,家园冷落,客途萧瑟。楚水吴山都历遍,春花秋月都虚掷。借长声短调作愁吟,苇间集。  那敢望,前秦少?那敢并,今朱十?况诗工半百,盛唐高适!红烛乌丝书也愧,燕钗蝉鬓围难得。算阶前古砌乱莎中,秋蛩唧。⑭

“只不过一抒胸臆”,“借长声短调作愁吟”,可以看做他的诗歌主张的总纲。

现存边寿民诗作都是自抒胸臆的产物,回顾天涯羁旅、纪述苇间佳境、乐道晚年快事之作,皆不假修饰,真切感人,情溢乎辞;赠答、祝贺之作,如《满庭芳·寄答王汤又先生寄惠诗集并祝七十双寿》云,“苇斋寂寞,惊喜寄书鸿”,“惭愧草莱陋质,栖水曲,鸣似秋蛩”⑮,同样亲切质实,含蕴一片真诚;为人题画之作,如《贺新凉·女史恽冰画菊》云,“鲰生写菊平生喜。每狂来揎袖挥毫,渝糜满纸。颠倒欹斜篱落下,一味傲霜而已”⑯,亦率真率性,表现苇问本色;至于自家题画之作,更大多抒写性情,显示独特风貌,举两首题《芦雁》诗以见一斑:

秋风白雁下黄芦,要作无人看处图。
甘载江湖边塞客,于今衰病息菰蒲。⑰
有人征画自携钱,宿食飞鸣要画全。
老我孤踪少俦侣,只图只影落秋烟。⑱

意中之雁、笔下之雁,即画家的化身。你要画出宿食飞鸣的一群吗,我偏给你个形单影只!边寿民不谐世俗的傲性傲骨,突兀如见!诗人之笔与趋时媚俗绝缘,应制颂圣更一点沾不上边。毫无疑问,抒写性情,字里行间含蕴诗人的自我形象,是边寿民诗作的首要特色。

细读边寿民诗作不难发现一种难于排解的悲凉哀感的情致。《题篱菊》云:

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堕碧空。
多少天涯未归客,借人篱落看秋风。⑲

《芦雁》云:

带将秋影过湘潭。风景关河应早谙。
只道随阳已得地,那知冰雪满江南!⑳

《沙塞子·雁》下片云:

一生踪迹与渠同,描写处凄惋无穷。看此幅荒江断雁,一片秋风。㉑

秋士而抱秋怀,随时随地,对景即物,自会触发忧思而作愁吟。所以《郑板桥集·诗抄·绝句二十三首·边维祺》有“笔头何限秋风冷,尽是关山离别情”之句。尽管边寿民不乏某些逸兴豪情之句,欣慰解嘲之篇,我们无妨把“借长声短调作愁吟”,如秋蛩悲鸣,视为边寿民诗作的基调,这可以说是他的诗作的重要特色。

边寿民在创作中运用借喻、拟人、联想等手法取得显著成功。《题双雁》云:

菰米足疗饥,江寒泊最宜。
天涯少俦侣,两两莫轻离。㉒

《题鳜鱼》云:

春涨江南杨柳湾,鳜鱼泼刺绿波间。
不知可是湘江种,也带湘妃泪竹斑?㉓

善于运用艺术表现手法,将自然景物与社会生活巧妙结合起来,形成耐人寻味的意境,是边寿民诗作的又一特色。

边寿民的诗作造诣卓越,惜湮没已久,应当引起重视。仅凭现存作品,他已不失为一位具有显著特色的诗人,应当在清代诗史和中国诗史上占一席地。

写意传神、名重一代的画家

边寿民所绘花卉、禽鱼、果品、茶具,皆生动隽永,各极其趣。但用力最勤、享誉最高者,则为芦雁。他的芦雁在四十岁(雍正元年,1723)以前已名满南北,“边芦雁”的美称,当不晚于康雍之际。雍正六年(1728)徐葆光为题《泼墨图》已有“头衔自署边芦雁”之句。“头衔自署”云云指约定俗成,他本人也从俗默认或聊且自承而已,非谓迳以“边芦雁”作为署名也。

写意传神的花鸟画,历来以五代徐熙为宗,沈括《梦溪笔谈》说他“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殊有生动之意”。虽然边寿民所法非一家,去徐熙时代甚远,且徐熙真迹现已无从得见,因而难于确认他们之间有师承关系。但大致说来,边寿民的画是近于落墨“草草”,“神气迥出”这样一种风格的。边寿民友人程晋芳在《勉行堂文集·淮阴芦屋记》中追记当年身经目击边寿民在苇间书屋作画的生动情景云:

四方求者络绎至,则盘礴坐亭内,煮茶焚香,督童子磨大丸墨,注砚池中,杂研丹黄靛垩,舐笔伸纸,随意所作。雁拍拍循除鸣,掠檐回翔,影与画乱,获风萧瑟,若驶笔声也。颐公目与心契,画与神契,以故人争宝之。

近人邓实在为《边寿民花卉芦雁合册》所作跋中论边画云:

写生之妙,不难得其似,而最难得其神。得其似者,画工优为之。得其神者,非天才不办也。盖必胸有别趣,然后下笔始能生动;然此别趣又非可以意造作也,必其胸次极高,于画外尤有无限神悟,故能一泼墨落笔,便有无穷生趣。……颐公芦雁,世人所见一二帧,便觉惊叹欲绝。此册凡八页,皆写芦雁飞鸣宿走、饮啄游泳,或群或独,无不备具,无不精妙。㉔

他们各有所见,各有所得,然“目与心契”之说言之未详,而“无限神悟”云云又似觉空泛。

边寿民师法前人,兼取众长,尤其用力于徐渭、陈淳一派。他论画云:“画不可拾前人,而要得前人意。”在刻苦磨练当中,融会花鸟画的传统技巧而有所创新。扎实的艺术功力是他获得成功的基础。

更为重要的是,师法造化,熟悉描绘的对象。边寿民所居苇间书屋,周围芦苇成片,往来候雁,往往停憩于苇间水际。在长期接触观察当中,他对雁的形体、动作、情态、习性,了如指掌。他的难能可贵大过人处,还在于他热爱关怀往来栖止的雁,视之如友朋,知情着意,体贴入微,从而构思顿生妙谛,下笔每聚深情。

正是由于这些,才形成边氏芦雁的笔墨疏简、以形写神、写意传神、出神入化的特色。

边寿民赋诗“只不过一抒胸臆”,作画“也只算自抒心绪”㉕,在他,诗、画同样是抒情寄意的手段。就完整的画来说,其实是画、诗、书的综合艺术。边寿民的书法,远绍钟繇,古劲浑朴,使画面增辉,但诗画的配合和谐更具重要意义。诗画映照交融、争辉竞美,形成意境,也是边氏芦雁的重要特色。如一幅芦雁册页,左侧两三支芦苇横斜,右侧双雁睠伏藏头作憩息状,左上题诗云:

月冷风清洲北,沙明水碧汀西。
得睡且须熟睡,莫近客舟乱啼㉖。

寥寥数语,使疏简静寂的画面凭添意趣。另一幅芦雁册页,下方芦苇草草,一雁似在觅食,一雁昂首远望,左上题诗云:

倦羽思寒渚,饥肠啄野田。
稻粱留不住,老翅破江烟。㉗

点睛之笔,点明鸿鹄志在四方,引人遐想。画蕴诗情,诗申画意,画意诗情,相得益彰。

还须看到,边寿民对于雁的熟悉喜爱很不一般,有其特异之处,他的关怀将护也迥非寻常。他不仅经常以雁自喻,并反复声称:1生踪迹与渠同”,“于今衰病息菰蒲”,甚至如痴如迷地表白“自度前身是鸿雁,悲秋又爱绘秋声”㉘。因此,他想像飞雁南归,只道南方温暖,“那知冰雪满江南”,为之伤感不安;他揣度乱苇寒沙,显得凄情,“犹恐雁嫌秋冷落,胭脂滴滴点芙蓉”,煞费一片苦心。如此等等都显得合情合理,引人入胜,耐人寻思。笔者曾见两幅芦雁册页,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一幅写芦边水际,双雁紧紧依傍,笔致疏篱秀逸,情态亲切动人。左上题诗云:

菰米足疗饥,江寒泊最宜。
天涯少俦侣,两两莫轻离。㉙

另一幅写孤雁自高处飞向芦滩,但并不疾飞真下,颈后曲,目前视,意逡巡,着墨无多,用笔甚妙,一种瞻望却顾之态跃然纸上。左侧题诗云:

孤飞随意向天涯,却傍江湖觅浅沙。
恐有渔舟邻近岸,几回不敢宿芦花。㉚

两首题诗,切切低语,曲曲含情,所咏是人是雁,浑然莫辨。两幅册页,诗画交辉,含蕴着作者的拳拳深情,殷殷至意,谁能不为之动容兴感而赞叹不置呢!边寿民熟悉热爱南来北往的候雁,引为同调,借以自慰自遣,他将自身社会遭际、人生咏叹、辛酸苦辣、悲感忧怀,一齐赋予候雁,写入诗画。世态炎凉,俦侣宜紧密相依,避免孤单无援之苦;人情险恶,不能不随时提防陷阱、网罗,这既是飞雁的心态,边寿民所揣想的飞雁的心态,究其实际,又不能不是饱经飘泊、忧患的边寿民自己的心态!这样,边寿民画中诗中的雁,就不仅人格化,而且社会化了。显然,描绘对象——候雁人格化、社会化,笔墨富人情昧,含社会意义,是边氏芦雁的又一特色。这也是他超越前人、卓绝一代的关键所在。

边寿民子溶,未能传其业。甥薛怀,字季思,号竹居,桃源籍,居山阳,承舅氏画法,所作芦雁,几乱真。

边寿民画传世甚多,分藏于海内外博物院、馆及私家。印行者,仅有《边寿民花卉芦雁合册》(《神州国集增刊》本)、《边寿民鱼雁花卉册叶》(文明书局本)等少数单行本。亟待辑集出版。对边寿民绘画艺术的研究,也需要加强。

对以上关于边寿民生平及其诗画的论述,细心的读者,将会提出诘问:边寿民在飘泊归来之后,在画名远扬,卖画所得足以建屋置田,以乐享晚年之际,为何偏偏怀忧思,作愁吟,如秋蛩哀鸣呢?飞雁横空,象甚阔大,秋来春去,事属正常,边寿民为何独抱幽怀,惯以感伤情致描写秋思、秋声,甚至其笔下之候雁也含愁带怨,忧心忡忡,有临深履薄之感呢?笔者答曰:这些,正是心有所疑而未得其解者。上文已对其廿年“羁旅”、“冒险轻身”种种表示存疑,于此请再申其说:边寿民早岁抱持、老年犹未能忘怀的“壮志”,曹学诗所云“江湖空负澄清志”,究何所指?郭焌对于“边芦雁”的美誉,为何如此强烈不满以至于“披图长太息”?对于诗人、书家、画家的边寿民,曹学诗又为何发出“海内风尘闲韵客,客中岁月老英雄”的慨叹?对于这一系列的问题,笔者愿与治清代思想史、诗歌史、绘画史以及淮安地方文史者共同探索。

1993.9.9-14.于南京古林居。

注释:
①顾栋高:《万卷楼文稿》,上海图书馆藏稿本。白坚按:《苇间老人题画集》卷首亦录此文,但文末所纪年月已删除。
②⑥⑧⑨⑩⑯⑰⑱⑳㉑㉕㉘《苇间老人题画集》。③徐嘉:《曲江十子事略》,《味静斋文存续选》。④史震林:《三民合记》,《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437。
⑤⑪⑭⑮《苇间书屋词稿》。
⑦边寿民:《满江红·自题苇间词集》,《苇间书屋词稿轧⑫边寿民:《柳梢青》,《苇间书屋词稿》。
⑬曹镳:《信今录·清才传·边维祺》。
⑲㉒㉓㉙㉚边寿民:《鱼雁花卉册页》,无锡市文物商店藏。白坚按:此册共十二页,各页原无题,诗题皆笔者引用时代拟。
㉔㉖㉗边寿民:《边寿民花卉芦雁合册》(《神州国光集增刊》之十三),光绪34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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