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冰、邵天雷及其《冰雷合稿》 / 郭寿龄

南社作为辛亥革命前后的一个进步文学团体,在鼓吹民主革命、谴责袁世凯复辟帝制等方面起过积极的作用,在我国近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淮安文人志士参加南社的有十多人,其中有影响的,除淮安光复期间壮烈牺牲的周实、阮式两烈士外,当推张冰、即天雷。笔者在“文革”前曾搜集到一本淮安南社诗人张冰、邵天雷合著的诗集《冰雷合稿》。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此书竟失而复得,展卷重温张、邵的诗歌,感慨万千。近年来,在工作之余又走访了张、邵的子女亲属,查阅了有关资料。撰成此文,以求教于广大读者和学术界。

张冰(1883—1939),原名张紫文,又名张子文,字冰,一字余生,号雪抱。祖籍六合,祖辈在太平天国时期定居淮安。清光绪九年出生于淮安(当时为山阳县)城内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他少年时倜傥豪爽,放荡不羁。不愿读“四书五经”和八股文章,却喜爱舞枪弄捧。十六岁方入乡学,结识了周实、周人菊、邵天雷等人,并成为莫逆之交。

一九○九年,张冰入南京两江法政学堂。此时,周实、周人菊等人也在南京就读于两江师范学堂。学业之暇,他们或聚首一堂,“豪饮不移”,议论时局变化,商讨救国拯民大计,或结伴游览名胜,吊古伤今,抒发忧国感时之情。就在这一年,张冰加入了南社,和同盟会人士取得了联系,明确了民主革命的方向和道路,并决心投身于革命洪流之中。

一九一○年八月,张冰由宁赴沪,参加在上海愚园举行的南社第三次“雅集”。在这次会上他被选为“庶务”。从此,张冰与柳亚子、朱少屏等人建立了很深的友谊。

武昌义旗高举,淮安旅宁、旅沪学生推选周实、阮式在家乡响应起义。张冰积极参加了光复淮安的斗争。清山阳县令姚荣泽迫于清王朝濒临崩溃的大势所趋,表面赞成光复,而背地与劣绅勾结,准备捕杀革命学生。辛亥农历九月廿七,周实、阮式先后被杀害,姚荣泽又在城中搜捕张冰等人。张冰与周人菊因在前一天去清河“谒蒋雁行都瞀,请军政分府印”而未遭毒手。是日黄昏,张冰与周人菊返淮。“闻两烈士噩牦,悲痛交至,拟覆命尸下,而搜者已至”。

此时城门紧闭,于是张冰、周人菊在西门大街一烟店里避到午夜,二人从店中取一绳索,潜至城东南角,将绳拴在城垛上,缘绳而下。“越城以遁”,“非敢爱此残躯,将以为复仇计也”①。逃离淮安后,张冰奔走于上海、南京、吴江等地,为周阮惨案平反鸣冤呼号、谋求复仇,做了大量工作。在南社成员、同盟会实力人物上海都督陈其美的干预和支持下,周阮一案终得昭雪。

一九一二年,张冰步入政界,先在南京高等法院任推事,后出任浙江明州(今宁波)法院检察官。《冰雷合稿》中,有《明州苦久雨》、《登明州城晚眺二首》、《误入天一阁》等就是此时的作品。三年后,他离职返淮。一九一六年,张勋复辟期间,张冰被捕入狱,同时被捕的还有曹堂、许殿。因张谙武术,恐其逃脱,被钉上脚镣、戴上手铐,解往南京,此事在当时淮安影响颇大,一时街谈巷议、无人不晓。后经家属背救,又因张勋复辟在瞬息间即告流产而获得释放。“侬本无辜枉被囚,临江寄泪故园流,伤心国事应求死,不忍兹帏为子忧。”(张冰《被囚》)②。开释后,张冰在淮阴、淮安挂“张冰大律师”牌,执行律师事务,张冰在淮安城内及车桥均有住宅,他时常在农村闲居,以诗酒、围棋自娱,“饮露餐荷消暑渴,优游倍胜列朝班”,“且友酒徒拼一醉,逢人愧说是诗翁”。一九二七年,张冰再度出山,任浙江衢州、嘉善等地法院首席检察官。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党达官贵人纷纷逃往“大后方”,他不愿去武汉、重庆等地,遂携眷室幼子回淮。淮城被日军占领后,张冰移居乡间,一九三九年五月病死于车桥邓社(现属淮安施河乡)。

邵天雷(1871-1933),原名崇炳,号瓜慵,字肃庭,后更名天雷,号无妄,淮安车桥镇人,祖籍浙江余姚。邵氏幼时聪颖,十五岁即有诗文流传乡里。他在地方上颇有文名,一向以“饱学之士”自负,不屑于“仕途”,年青时迫于父兄之命,曾参加县学考试一次,因不满八股文而未能入泮(即考取秀才——编者)。此后他便力钻古文,研读历史,成为淮上很有名气的学者、诗人。

一九○六年,邵天雷与本镇刘端等人考入两江法政学堂,但因经济关系中途辍学,在扬州一盐号中做文职工作,以求生计。嗣后,邵天雷回家乡任涧东学校(车桥小学前身)教员。当时淮东车桥镇上出现一批以周实、周人菊、张冰为代表的思想激进的文学青年。邵天雷虽长周实等人十余岁,但他们常在一起切磋学问,邵天雷成为这些文学青年的师长和朋友。周实对邵天雷的诗文极为推崇,认为邵天雷的“诗、古文、词颇得先辈养一斋家法。”③周实在《与邵肃廷书》中这样写道:“……承示大著诗文,讽颂再三,无任心折,虽未敢推为当代作者,然在吾郡可云鹤立鸡群矣。”

南社成立后,周实、张冰曾投书邵天雷邀其入社,邵欣然同意。一九一一年五月邵曾南下金陵造访周实、张冰等人,同乡、好友相聚于异地,分外亲切。此事邵天雷在《无尽庵遗集序》(作于1912年)中这样记载:“去年五月,江宁旅次访烈士于两江师范学堂,相与悄立乎垂柳斜阳之际,流光易逝,人代全非,抚今追昔,回首有余痛焉!”周实也曾有《端午日偕同人游玄武湖》诗记之。

由于与革命文学青年的交往,又看到国是日非的现实,邵天雷对于清政府的腐败极为不满。辛亥农历九月,淮安光复前,周实由宁返里举事,张冰、邵天雷、周颂南(亦南社成员)“适在城,喜烈士之归,欢迎之未暇,而清江协军谋变,淮以东莫不戒严,仓卒之际,不遑晤语,天雷挨东门得出,孰意竟成永世乎!”④可见邵天雷对辛亥革命持欢迎、赞赏的态度,并对未能投入这场革命而抱终生遗憾。周实在淮就义后,邵天雷作诗赞颂周烈士有“大略”、“奇志”。“生为万夫雄,死演革命史”。⑤还著文表彰烈士“不仅为吾乡之益友且士林学者之矩夔。”⑥

一场革命风暴之后,有的牺牲了,有的出走了,而邵天雷一直参加南社的文学活动。一九一四年五月,邵天雷曾赴沪参加在上海愚园举行的南社第十次“雅集”,结识了陈去病、叶楚伧、陈布雷等人,与众多文人雅士吟诗唱和,写下了“回首不堪家国恨,中原无术解群纷”的佳句。⑦回淮安后,邵天雷一面继续教书,一面著书立说,从此他的文名更高,享誉桑椁。1925年以后,邵天雷曾应苏北淮扬镇守使马玉仁之邀去盐城为马氏编撰宗谱,后又回原籍浙江余姚为邵氏编撰宗谱。

一九三一年,邵天雷由南社社友叶楚伧(时任江苏省主席)、胡朴安(时任江苏民政厅长)的举荐去上海(私立)持志大学任历史系教授,后因年高体弱辞职,一九三三年病逝于车桥镇,享年六十三岁。

张冰、邵天雷的著作甚丰,由于年代较远,迭经兵燹,大部分已散失了。张冰的著作,除《冰雷合稿》中数十首诗歌外,目前尚未发现。邵天雷的著作,据邵氏哲嗣观民老人提供有《剥庐诗文》八卷,《磨砚拾瀋》八卷,教学于“持志”时,编有《群史大纲》、《周易通义》、《群经大纲》等不下数十万言。现在能看到的邵天雷的诗除《冰雷合稿》以外,还有散载于《南社丛刊》上的十多首,文有《胡女士淑娟哀辞》、《无尽庵遗集序》两篇、《祭周阮二烈士文》等。

张冰、邵天雷是挚友,又常居车桥,张冰对邵天雷十分尊敬,邵天雷对张冰也极为赏识,《冰雷合稿》成书何时,诗集中无记载,郑逸梅《南社丛谈》编选的黄娄生(号病蝶,吴江人)赠张冰诗的小序中有这样记载:“别雪抱三载矣,乙卯(笔者注:一九一五年)秋,君自明州归淮,辱蒙枉顾寓斋……因赋七绝四首,以志感慨,即送其返车轿乡时,七夕前二日也。”张冰有《酬吴江黄子病蝶韵》载于《冰雷合稿》上卷篇末,虽然诗的编选并无时间顺序,但也可以推断《冰雷合稿》成书于1916年到1920年之间;再从装帧上看,和民国后出版的铅印线装书也是一致的。另从《冰雷合稿》邵天雷写的跋中,可以猜度,该书为张冰、邵天雷共同选辑,而由邵天雷定稿的。邵天雷长于张冰,文名也高于张冰,出于谦让,将张冰的诗置于待集上卷,而将自己的诗放在下篇。邵天雷在《冰雷合稿·跋》中写道:“世道凭凌,人无固志,励节之士,沉沦下位,屈伏草野,亦固其所,譬禽鸟之幽棲山谷,未尝不鸣。《诗》不云乎,‘伐本丁丁,鸟鸣嘤嘤,求其友声,声之休戚,时所使然。’责名定分,读其诗而知其人,因书其义,亦惟知言之君子察焉。”在辛亥革命后,二次革命又失败,袁世凯又搞复辟,当时中国政治的黑暗一如既往。屈伏草野的有志之士如张冰、邵天雷辈,只能慷慨悲歌,借诗以鸣其不平了。看来这就是张、邵选编《冰雷合稿》的目的所在。

统观《冰雷合稿》,张、邵的诗歌因时立言,都是发自内心的深切有得之作,所表现的是爱国救民之志,即使是一些怀古或描绘田舍花草的诗,也借以抒发自己忧国忧民之情怀,而极少绵缠悱侧、无病呻吟之音。就其诗歌的风格而言,张冰的诗与南社著名诗人高旭那纵横挥斥、不可羁糜的气势很相似,而邵天雷的诗则与陈去病、柳亚子抑郁悲凉、歌哭无端的情调出于一辙。试举数首,以一斑观全豹。

热血横飞满太空,精忠贯日化长虹;
只因了解平权理,不愿尊君愿大同。
——张冰《读南社十九集附刊怆然赋此》

自由花开忽摧残,叶叶枝枝不忍看;
我欲栽培无净土,劝他且耐十分寒。
——张冰:《有感》

诗里表达了作者激进的革命思想,决心投身革命的英雄气概以及对革命胜取的坚定信念,愤怒地谴责了腐朽的清政府官吏扑杀革命志士的罪恶。

辛亥革命的果实设袁世凯窃取以后,当时政权腐败,纲纪紊乱,官场上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官吏们纸醉金迷、营私舞弊。张冰虽然也是一名“小官”,作为一个正直青年对现实当然是看不惯的,他空有一腔热血,无情的现实与他为之奋斗的“共和”是大相径庭的,他在《次无妄姻丈、人菊、去非联句韵》中写到:

莫谓人天隔,长庚入梦星。卧看银汉碧,坐对夜灯青。四野多新鬼,中原失典型,狂夫悲混浊,政客事优伶(原注:交通总长某日招各长官演剧作乐)。斫地一狂醉,呼天百不灵。伤时存直史,厌世悔传经,安得倚天剑,恨无吐水瓶(原注;见扬雄《太元经》)。乐章比汤武(原注:新制乐章比隆汤武),礼服效娉婷(原注:新制长官礼服为绣锦衫裙)。当代风云急,何时醉梦醒?边城征马瘦,商女舞衣馨。塞上悲笳动,秋边冷露零。阴霾沉大陆,风怒揠千莛。屈子遭残毁,史迁陷腐刑,清名污浊世,投赋第沧冥。

看来,作者如果真握有“倚天剑”,定要砍尽那些为非作歹的新旧官僚;如果真有法术无边的“吐水瓶”,定会倾尽瓶中之水,冲刷尽前清的沉渣余孽,作者此刻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

一九一五年五月,袁世凯与日本签定了卖国的“廿一条”。消息传来,张冰悲愤已极,他沉痛地写了《中日消息》:

传来消息痛肌肤,万里河山任借租;
华夏畏夷悲壮士,荆蛮问鼎骸懦夫;
可怜古国孰无主,应惧生儿没作奴;
搔首问天天已醉,腥风血雨极模糊。

让我们再举几首邵天雷的诗歌。

荒城百雉咽淮流,露柝声声警夜愁;
大地龙蛇争逐鹿,年年风雨拜韩侯。
——邵天雷:《淮寓》

忆莼张翰,种菊陶潜;
愿从二士,相将终年。
——邵天雷:《咏菊》

邵天雷长期执教鞭,以教书维持生计,他决心学习晋代文学家张翰、诗人陶潜那样隐逸乡里,潜心学问,“烟水渔竿过一生”的生涯。由于这种“隐逸”思想的支配,邵天雷的诗不少充满感世伤时的情调,表现了“无术制妖孽”的苦闷,常常发出“哀哀家国情,祸患岂今始”的感叹。他对晚明东林党士大夫极为崇敬,对辛亥革命后中原军阀混战政治局面极为愤慨。

故明遗恨泪难乾,檀板银筝怨月寒。
壮烈轻生殉大难,小青饮恨痛孤山。(原注:偕人菊、仲韶观明末遗恨冯小青剧)
蛾眉剑影横飞血,燕市筑音惨醉颜;
我本伤心还落魄,为君流涕泣江干。
——邵天雷:《海上杂诗》⑧

再如:

严城吹角破烟霜,隐约晴湖昼有光;
万岭雪残天目秀,隔江云聚禹陵荒。
东来甲楯怜勾践,南渡旌旗忆宋康;
寂寞钱塘门外路,一泓杭水咽兴亡。
——邵天雷:《杭州》

这首诗描写景物生动如画,诗人流连于山光水色之中,吊古伤今,情感深沉,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

值得一提的是张冰、邵天雷与柳亚子的友谊。南社早期领导人柳亚子、高旭曾因社务意见分歧,柳一气之下回吴江,张冰曾去吴江用“激将法”敦促柳亚子回沪主持南社社务。

云路苍茫水接天,骚人宅傍水之前;
此身甘向山中老,不管兴亡只自怜?
——张冰:《梨花里访亚子》

柳亚子曾邀请社友、著名画家黄宾虹等人以他家乡黎里为背景画了多幅国画,画成后,柳邀南社同人题咏,张冰的题词是:

子厚(借指柳亚子)文章近代无,风流儒雅冠三吴;
士衡才调空千古,为写分湖一幅图。
——《题亚子分湖旧隐图》之一

邵天雷题词是:

惨淡人天寄远情,襄阳耆旧早知名。
结茅难得分湖曲,烟水渔竿过一生。
——《题亚子分湖旧隐图》⑨

可以看出,张冰、邵天雷对柳亚子儒雅风流和过人才气是推崇备至的。

长期以来,张冰、邵天雷及其《冰雷合稿》被湮没了,他们的诗歌更无人问津,由以上粗浅分析,可以看出,《冰雷合稿》中,张冰的诗热情奔放,慷慨悲歌,掷地有声,邵天雷的诗隽永含蓄,深藏若虚,耐人寻味。两种炯异风格的诗歌,集于一册,收到异曲同工、联珠合璧之效果。笔者认为诗人张冰、邵天雷及其《冰雷合稿》,在我国近代文学史上应占有一席位置。

一九八八年五月第三稿

注释:
①以上引文见周人菊《周烈士就义始末》
②以下所引张冰、邵天雷诗歌除注明出处外,均摘自《冰雷合稿》。
③引自周实:《无尽庵诗话》。“养一斋”系清道光年间淮安车桥诗人潘四农的书房名,这里代指其诗词文章的成就。
④⑤⑥引自邵天雷:《无尽庵遗集·序诗》。
⑦引自《南社丛刊》第十集“附录”
⑧引自《南社丛刊》第十集附录。
⑨引自《南社丛刊》第十四集。

(本文在写作中承省文学研究所白坚先生、市政协邵寄声先生的鼓励和指导,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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