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烈士实丹传 / 柳亚子①

周烈士实丹传 / 柳亚子①

周烈士实，字实丹，号无尽，别号和劲，原名桂生，字剑灵，淮南山阳人也。生而有大志，负俊才，尤耽文史，能诗善饮，故又自号山阳酒徒云。性不谐俗，时为乡里小儿所揶揄。既来江南，肄业两江师范学校，遂移家青溪桃叶间②，遭时丧乱，感慨淋漓，一发之于诗，所诣益进。岁己酉（宣统元年：1909——编者）冬十月朔，余与同邑陈去病、金山高旭创南社③于吴中，四方贤杰，闻声相思。烈士偕女弟芷生、邑人周伟、夏焕云，亦惠然肯来，称社中眉目。复创淮南社④，为桴鼓⑤之应焉。明年秋，同社高燮、高旭、何昭、姚光、蔡有守，结伴游金陵，烈士倾盖⑥欢然，登临凭吊，唱和盈帙，酒痕墨沈，狼藉旅邸，则有《白门悲秋集》⑦之刊。烈士自叙所谓凄馨哀艳之词，足以上继宋玉九辨者⑧也。又明年八月，义师起武昌，南朔⑨响应，独金陵犹为虏守，烈士不欲居危邦，全家归淮上，而身自迂道过余于申浦，一宿即別去。已而苏常扬镇，相继反正，烈士声大义于故乡，被举为巡逻部长，登坛誓众，辞气凜然。虏山阳令姚荣泽者，阴贼持两端⑩，不利烈士所为，私率役掩捕之，被执不屈⑪，遇害，时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秋九月二十七日，春秋二十有七。夫人王氏，女子子一，五龄，男子子一，生未及期⑫，流离奔窜，惨酷靡状。老父叔轩先生，七十老公，横遭桎梏⑬，虏令谋锢之十年，俾杜后患。会淮人有责言者，虏令惧，逸去，始得出。家本耕读，迨遭蹂躏，无以为生，呜呼，惨矣！同殉者，邑人阮式，字梦桃，亦淮南社中人，剖腹而死，厥暴尤烈云。

柳弃疾曰：闻烈士家淮上时，与同邑棠隐女士相友善也。棠隐怀才抱奇，而所适非偶，复中道夭折，遂发愤呕血死。烈士为立传表彰，复绘《秋棠图》以见意，征寰中作者，题咏殆遍，自撰秋海棠绝句，前后无虑数十叠。余观烈士生平，盖缠绵悱恻多情人也，一朝见危授命，慷慨慕义，奋为鬼雄。贤者不可测，亦足为我南社光矣！方武昌建义，而烈士友菽卿女士，居夏口，烈士心危之，赋诗示余，有“英雄已分沙场死，莫遣蛾眉系我思”句，其冬夜感怀诗，又云“伤心乱世头颅贱，黄祖能枭祢正平⑭。”呜呼，此殆所谓诗谶者非耶！？白龙鱼服⑮，黄犊平陵⑯。磨盾雄才，遽弱一个。他日义旗北指，当以一杯酒招烈士之魂而奠之。

（选自《无尽庵遗集》）

注释：
①作者柳亚子（1887－1958）：江苏吴江人。又名弃疾，一字亚庐。1906年加入同盟会。1909年与阵去病、高旭创南社于苏州。1924年加入改组后的中国国民党，曾任孙中山总统府秘书、上海通志馆馆长、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四·一二”以后被通缉，逃往日本，1928年返国。抗日战争时期，与宋庆龄、何香凝等从事抗日民主运动。曾任“民革”中央常委，“民盟”中央执行委员。1949年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建国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著有《柳亚子文集》等。本文系作者于1912年为周实烈士撰写的传记。
②青溪桃叶：青溪，古水名。三国时吴在建业（即南京）城东南凿东渠，称为青溪。桃叶即桃叶渡，为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这里均借指南京。
③南社：文学社团名杯，由陈去病、高旭、柳亚子等发起，1909年冬在苏州成立。社名取“採南音不忘其旧”之意。南社对鼓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反对清王朝统治，谴责袁世凯复辟均曾起了积极作用。“武有黄埔，文有南社”，可见影响之大。社员诗文辑为《南社丛刻》共二十二集。
④淮南社：文学社团名称，创建于1910年，周实、阮式为发起者、领导人。周、阮被害后自行解散。
⑤桴鼓：桴，鼓槌。以桴击鼓，鼓即发声，比喻相呼应。
⑥倾盖：盖，车盖，形如伞，停车交盖，两盖稍稍倾斜。常用来形容朋友相遇，亲切谈话的情况。
⑦《白门悲秋集》：作者多为南社社友，由周实编辑的一本倡和诗集。白门，南京的别称。
⑧九辨：《楚辞》篇名。战国时楚人宋玉作。叙述他在政治上不得志的悲伤，对当时黑暗统治表示不满。带有感伤色彩。
⑨南朔：朔指北方。南朔即南北之念。
⑩两端：两可的态度。持两端，意即采取骑墙的态度。
⑪被执不屈：周实被山阳县令姚荣泽诱骗杀害于淮安府学，并不存在“被执”和“不屈”，可能是作者一时误听传言。
⑫未及期：期（jī），一周年为期年，一整月为期月。未及期指不满周岁。
⑬桎梏：脚镣手铐，古代用来拘系罪人的刑具。
⑭祢正平：祢衡，字正平，汉末文学家，山东临邑人。少有才，性刚傲物。曹操欲见之，称病不往。操乃召为鼓史，大会宾客，欲当众辱衡，反为衡所辱。操怒，遣送荆州刘表。复不合，转送江夏太守黄祖，终被杀。衡曾作《鹦鹉赋》，借物抒怀，辞气慷慨，表现出才智之士生于乱世的不幸遭遇。枭，即枭首，古代酷刑，斩头悬挂树上。
⑮白龙鱼服：即白龙化鱼，喻贵人微行之危。
⑯黄犊平陵：黄犊，黄色小牛；平陵，古地名，今陕西兴干县东北。喻周实惨遭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