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阳先贤著述札记 / 羲皇

山阳自东晋立县以来，人物相望，著述如林。余检淮安府志，见其炳炳琅琅，信冠六邑。有清一代，山阳经学文学，两擅胜场。经学以潜邱为开示，山夫为名家，石亭为后劲。文学则虞山茶陂，睥倪乎当年;念石兰岑，挥斥乎末造。此六七公者,非特楚州之英灵，言清代学术者其舍之哉？余以邻邑下士，窃窥陈编，颇及山阳著作。时亦遣笔仿别录之例，疏其大略，凡得七种。其间识大识小，并非一格，尽有名位不逮此六七公者。以涉览之便，故以次录存，杂越之愆，固自知也。

困学纪闻二十卷，浚仪王应麟原本，太原阎若璩笺。若璩字百诗，生长淮安，曾补山阳学官弟子。是书为淮南书局重刊本。卷首有元牟应龙序，袁桶序。又摹勒深宁手写识语三十八字于目之前，盖常熟毛父季所藏，百诗徇其请，命子咏摹刻焉。据咏所为后序，谓当时坊行多万历刻本，不如咏家所藏庆元路本，出厚齐尚书两孙手最胜。阎氏盖终身嗜之，复从江阴一故家得断烂钞本，较多二十七条；又检子充序水王经，引尚书论江水所经，凡五十一字，刊本钞本皆失去，是本并为增入。康熙戊寅，遂刊于家。阎氏于是书,用功可谓笃矣。又有祁门马曰璐者，以元大德本互勘，凡文义可两存者并注其后。有乾隆戊午重刻跋。兹本各条下，间有元板作某之语，盖曰璐所注也。阎氏读书有巨识，斯笺不徒征引，并有辩正。论尚书各条义尤精，并时蓍宿，若屺赡，宁人，钝翁，景范，青主，牧斋，间有论及，亦皆摭入。卷二好问则裕条有笺曰：“余尝集陶弘景皇甫谧为柱联曰：一事不知，以为深耻；逢人而问，少有宁日。”甘泉江藩作师承记，采以入焉，盖信然也。间有疏误处，如以伪严遵老子指归语，补缀庄子逸篇。后出诸笺多能正之。阎氏自其五世祖即居山阳，笺语亦间及蓍献。如卷二五福不言贵条，引其师吴太易语；卷六仲子有文在手条，谓“吾乡张文潜生而有文在手曰耒”之类，读之盎然生趣。卷六赵襄子能忍条有笺曰：“尝戏谓韩信屈于市之少年，步陟屈于郡之豪族，何淮阴人偏能忍辱耶！”此在他县人见之，故亦常语。余以淮人，乃恍若与公坐论故乡人物也。

山阳志遗四卷，山阳吴玉搢山夫撰。民国丙戌，志局以傅钞本刻成。山夫究心六书，博通群籍，所著如别雅，说文引经考，金右存等，都十数种。一时达官，如覃溪竹君，莫不礼重；泰尚书五经通考，多即出山夫手。山阳志谓山夫致凤阳训导归，当事者延修邑志，山夫与问人议不协，遂著此书，正其缺误。余按志遗卷末一条云：“乾隆丙寅夏，济源卫公(按名哲冶)守淮安之三年，将有事于郡志。司其事者：总裁则长洲叶太史长扬，无锡顾中翰栋高；分纂则郡人周征士振采，任征士瑗，王明经绍裘暨予凡四人。分纂文字，必经二总裁鉴定，去留以郡公为主。而当时增删多有可骇者，如照删本刻定，殆较旧志更加糟驳”云云。是志遗之作，实志郡乘之遗，非邑志也。序谓“志书尚简，故篇幅惧溢；有期，故捷摭不广；任分，故甲有获乙不备闻。”众修之弊，三语尽之。卷各标目。曰遗迹遗事遗献遗文。辨摭数十家，殚见方闻；考辨亦十九精核；间有疏处，如指洪泽为射陂之类，盖沿通典上元中于射阳湖置洪泽屯而误，善读书者可自得之；其谓山阳池在郡城左右，范以煦淮壖小记亦有所驳正。然小疵究不掩大醇，故咸丰清河志，同治山阳志，并于是书多所取资，盖巳为谈淮故者所不可阙之书。余慕此久矣，民国二十年三月，始从庶丈假读一过，录其有关邑事诸条。更检卷尾周太史衡父跋语，知前此绝无刊本，典护之劳可念。又检卷中有吴揖堂进识语，亚一格书，皆考证之事。盖此刻所据，即揖堂钞藏本也。

茶余客话二十二卷，山阳阮葵生吾山撰。坊出十二卷，系湖州戴服塘选录，并非完帙。光绪修郡志，征遗集，全稿始出。戊子二月，乡前辈王寿萱先生以活字版印行，且跋其后云：“窃思乡先生留心掌故，毅然著述，若侈意去取，殊负苦心，因照稿腾写，不遗只字。”吾山之志，得此为不泯矣。余于民国七年主庶丈家，得见其书，未深研阅。二十二年，吾友何楚候君惠然见遗。其书征引繁博，包罗道艺，信非读破万卷，而又勤于疏记者所不能为。各卷虽不皆标目，而实以类相从。大抵卷一二记官制掌故，卷三记钱谷，卷四五记祠祀礼仪，卷六记兵刑，卷七记九卿科道地方官制，卷八九记清初达官名士轶话，卷十论经术文章，卷十一杂评诗文，卷十二论酬酢文字及称谓，卷十三地理，卷十四佛法，卷十五道家医术及泉币，卷十六科举时文方言及经籍，卷十七书画文具，卷十八相术徘优博戏，卷十九治印作墨及杂技术，卷二十器物饮馔。末二卷专记淮郡杂事，题曰淮故上下。诸卷皆浩博，可医寒俭，此两卷尤裨补乡邦旧闻。余一旦得之，殊自幸也。

古诗源十四卷，长洲沉德潜原本，山阳潘德舆彦补评点。潘氏论诗，惟本性情，以言志无邪为宗旨，以质实为诗之高境。凡尚词采，讲风神，皆谓无与于诗道，而讲工拙为诗之衰。其托体之高，攻心之严，真可使神韵格律诸家，一齐頫首。凡读养一斋诗话者，类能通其说矣。其评点是书，本传所未尝言。余从范子耕砚处得观传钞之本。大抵圈点用朱笔，眉端及行间平语用墨笔，而未有题署。惟卷首原序之末跋云：“确士选诗专取规格，而略才情，故不尽适人意。”数语的是潘氏议论。然养一斋诗话多论唐宋元明诗，魏晋六朝仅得数条。余复以此数条与评本合观，则出潘氏之手益明。如诗话卷一云：“六朝两名士，一陆机，一谢灵运，其诗皆吾之所不喜。盖真性为词气所没，不待观其人，而知其品之舛矣。”沈氏古诗源于陆机云；“士衡诗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遂开出排偶一家。……谢康乐诗亦多用排认，然能造意，便与潘陆辈遒别。”潘氏评曰：“谢康乐虽能造意，然板实处亦多。如士衡康乐之诗，千古同赏，同为大家，吾所不解。”又评谢康乐过始宁墅诗曰：“吾宁读齐梁诗，不读大谢诗。齐梁诗虽排偶，然俊逸。大谢除一二佳句，余悉重滞沉闷之音，如入暗牖，使人不快。千古同尊，徒为大名压耳！”对勘之余，非徒足明是书实为潘氏所平，且可为已读诗话者广所未知。其弹斥追琢，尊尚自然，使学者知诗为性情上事不假他求，而又即以庚以前诸作明其是非。自初学言之，较之徒读诗话，弥为亲切也。因借钞一过视如广诗话，时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也。

淮壖小记四卷，山阳范以煦咏春撰。其自叙略曰：“小记之作，将以补郡邑志之脱误；而藏书不备，闻见多疏，愚夫一得，识其小者。创始于道光乙己，咸丰癸丑冬，编成四卷，因节啬十年束修所余，付之手民。”余以民国戊辰，从闻丈艾臾假读是书，服其拾遗补阙，博而能核，然欲录之不可胜录，又深用怅恨。甲戊春选之先生以此赠余，又承假观鲁通甫孝廉手校之本。余因得比而观之。鲁校本无叙目，应是初刊甫竣以求政先辈者。通甫点校一过，又写识语于眉端，凡百十五条。再观此本，则照改者三十三条而巳，又皆属刊正讹字之事；其有关考订者，皆仍而未改。殆通甫未以校本归咏春，故惟以自校者为定本耶。自叙又云：“父执鲁通甫先生一同，偶见底稿，极蒙奖许，有所诲正。期以修谒。余谨记所诲正者于补遗中，而修谒则忽忽未暇也。其时先生正修清河县志，蒙采卷首所补郡志职官条中之属清河者，并详所出之书入清河志补遗，而云未详何年。余考各官之见于各书者，皆有年月事实可记，亟致书先生，期存职官治迹；书未及达，而县志已印行矣。”按范氏自言修谒未暇，此鲁校本之所以未得见欤？至范氏谓通甫辨职官入清河志补遗，余检咸礼志卷十二良信，而采撰有脱误处。余既获读是书，又幸睹乡贤评识手迹，爱敬为移录上端；其已照改者则不更录。从此鲁氏校语有副本矣。又校本上端，别有陈筠翘识语凡七则，亦多可采，因并录之，而加陈曰二字以别焉。

老子证义二卷，山阴高延第子上撰。光绪丙戌，涌翠山房家刻本。是书余求之有年，仅从本集中见高氏自序，知所取于庄氏者多，而并及他诸子中引老子语，服其征引古义，在晚近独为大雅。而本书犹深憾未见。癸未假归，瞥忆里中蒋翁寿田有是书，因借观焉。小病初苏。尽两日读且摘钞之。大抵先秦诸书，如庄列韩非吕览文子管子，以及西汉之淮南，此书皆见抚摭引，而疏通证明，庄子为多。他若橐籥引后汉书，营魄引楚辞，有物混成引晋书纪瞻传，大白若辱引仪礼郑注，左契引曲礼孔疏，则见其深博。释众甫为众父，释善为喜，释琭琭为随从貌，为致数舆无舆为至誉无誉，训冶人事天之事为使，则见其精确。以注文言，亦止取会通敷畅，不为支离曼衍之词、自宋以下，如此者未能多见也。卷首有老子考异辨，驳汪氏别老子为二之误；又冠以古今诸家论老氏宗旨，皆简其义之近古者，盖差择最为雅正矣。末有段笏林朝端一跋，谓是书非博雅者不能读，亦知言。

剑客丛撰四种，凡骈文一卷，诗五卷，词一卷，辽进士考一卷，合为一册，江都毛乃庸元征撰。乃庸清拔贡生，世居山阳。负其该博，著书百余卷。四种而外。又有后梁书二十卷，北辽书九卷，勺湖志二十卷，皆有体有思之作。自余杂著尚多，都计十四种百有六卷。然余于四种外多未之见。就四种言，豪荡遒奇。自今以诗为首选。诗以游眺赠答为多，留连感喟，音节弥为伧楚，盖深于情而啬于遇者。客江宁日朋好类为知名之士，若梅庵申叔，夔笙，秉衡，仲我，审言，温叟诸老，并多文酒之乐；豁蒙楼集饮，堪推一时胜概。及作椽济南，遂有怀江宁旧游二十四绝。自是以下，无好怀矣。词存无多，盖余事为之，非其至者。骈文工夫甚深，然不必皆为先生得意文字。观其四十生日自叙，更取容父自叙读之，其间消息，不难自见。然踔厉风发，则才不可掩；博闻强记，其学亦不可及也。辽进士考，除辽史外，以采自契丹国志，金史，金登科记，三朝北盟会编，及宋金人笔记为多；固安易汴涿州诸志，亦加掇拾，代之制略见柳先生所为传，谓“元征深于史，棼乱脞，遗史所荒忽者，梳栉尤悉。”观此良信。民国二十二年，徐丈以此书示余，因言元征终身潦倒，病在事事追摹名士。余读柳先生傅文所言，状与丈言政相合。盖名士必亢节守高，此所以不能合也。

原载《江苏研究》193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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